我是怎麼來到中繼站的?這個問題我曾經問過紹恩,但他說他不知道.紹恩在中繼站前的日子裡後來也不常見到我,他說,我消失了.找也找不到.不能說找不到我,正確的說,我只存在於電子郵件的另一頭.他在中繼站裡認出了我,他說我跟他記憶中的樣貌絲毫未變.

沒變嗎?還是拒絕改變?還是變回自己最喜歡的樣子?還是變回紹恩喜歡的樣子?亦或者,變成我自以為最讓人喜歡的樣子?

「每次寫信給你,你只回一封.」紹恩說.

「不會吧?我很喜歡寫信的.」

「不,就一封,平均起來一年一次.不見了九年,就是九封.每封信都不超過二十句.我數過.」

紹恩是個數學概念超強的人,我相信他說九封就是九封.但是怎麼可能?我是一個那麼愛寫的人,碰到知心的朋友,總是密密麻麻寫了一長篇.以前有一陣子愛用鋼筆寫字,但是發現手寫的信即使充滿了溫暖的心意,卻慢了好幾天才傳達到對方手上.或者是,我寫了很多,最後都銷毀了?這是很可能的事情,一封信我總是一改再改,連超級市場要我寫的每週特價傳單我都可以寫很久,就算傳單最後總是被丟在垃圾筒裡,連回收的價值都沒有.有時看著那些躺在垃圾筒裡的傳單欲振乏力的樣子,就覺得是自己人生一種最真實的寫照.

「那些信呢?在哪裡?我想看看.」我問他.

很多信並不是回信,只是某一天某一刻的心情寫照.掉了車門鎖匙,錯過抽血的時間,跑了無數客戶後在咖啡店打發沮喪的心情,或者是領了薪水後又興奮又悲哀的感覺.

紹恩神秘的笑了一下,他難得笑,這一刻他的笑容真可愛,我想把它永遠珍藏在我的腦海裡,這樣的話,此刻的紹恩永遠不會離開我,那個笑容就是我的一部分.「我有備份,在這裡.」他指指腦袋.

「停停停,不要告訴我,我要自己想起來.」我急得大叫,我對那些信件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模糊的令人懷疑裡面寫了些尷尬的東西,得先去找找陳醫生才行.就這樣,我和紹恩又回到地下街出口的那家中醫診所找陳醫生.掛號處的胖太太依然昏昏欲睡,衛先生正在看診間跟陳醫生研究藥方,不是電影播放日的平日,中醫診所門可羅雀,但掛號處那幾個阿伯還是拿著獎券埋頭對獎.紹恩陪我走進看診間,陳醫生頭也不抬的問胖太太:「今天是哪個看診?」胖太太還來不及回答,陳醫生的鷹眼掃視過我和紹恩,示意紹恩坐下.紹恩指指我,然後又慢慢踱出看診間.

「我想記起更多事情,」我小小聲的說,「上次服藥後我已經想起很多了,但是還是有很多不清楚.這樣很尷尬的.」

「呵呵,你知道尷尬啦?」陳醫生說.他這樣一開口我就知道他又要提起我小時候的事情.

「你以前小時候拗脾氣怎麼也不肯讓我打針,拉來扯去把一雙小紅皮鞋都脫飛了,一隻就打到我的頭,另一隻打在你媽身上.你媽氣的把你壓在台上直接揍屁股,我就一邊假裝好心說:『哎呀,別打了別打了』,然後趕快打針.你屁股熱熱辣辣什麼都沒發現,呵呵,那淚珠比眼珠還大!」陳醫生開心地回憶往事,說:「現在記得什麼?記起你媽了吧?」

「記得一些以前的事情,關於別人的事情,現在記的比較清楚了.但是我自己的事就還是模糊.她的事情,我也不記得.」

坐在桌子對面的陳醫生伸手示意要我把額頭給他測溫度.我照做了.陳醫生用一雙滿佈皺紋的手捧著我的臉,眼鏡後的眼神是長輩般的關心:「孩子,這對你來說是痛苦的事情,但是你總要記得.」聽到他的話,忽然間我就流下兩條熱熱的眼淚.眼淚的溫度竟然讓我錯覺自己活著.

「你能跨越過去的唯一方法,就是先記起她.不然你永遠會這樣,莫名其妙的沮喪,完全不知道原因,然後哪裡也不能去.」陳醫生說:「這次再給你開點幫助的藥.你上次來引魂就是想記起她,但是沒想到你卻把她推到記憶的更深處去了.」

拿藥方給我的同時,陳醫生叫我出去問問紹恩要不要看診?既然他都來了.我傳喚紹恩進診間,關了門,找衛先生抓藥去.衛先生看了藥方又皺眉頭.

益母草,紅花,當歸,防己,馬兜鈴,王不留行.

藥材又變成藥粉,藥粉變成藥包,藥包又裝袋讓人帶走,還有一個小的嗅香包,衛先生叫我隨身帶著.紹恩從看診間出來,胖太太正要過來扣紹恩的點數,從閉門的看診間裡,陳醫生大聲說給胖太太聽:「不扣點,跟他閒聊,沒開藥!」又朝紹恩大聲說:「紹恩啊,就快了,要有耐性.急不來!」

走出中醫診所,又是黃昏.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的像個做不完的夢.是惡夢?是美夢?在夢醒之前,沒人知道.

「陳醫生跟你說什麼?」我問紹恩.

「就只是一些事情.」這樣的回答聊勝於無.

「陳醫生跟你說什麼?」紹恩問我.

「就只是一些事情.」我也給他一個聊勝於無的答案.

在夕陽下,回中繼站外圍的住處似乎是一條很遠的路.手裡嗅香包的香氣若有似無,我想起那九封信.第一封,第二封,第三封,內容快速的在眼前展過.第四封第五封,腦裡的那兩封信還沒打開,我已經開始流眼淚.「紹恩,我一定跟你說過吧?」

「兩封.」簡短的回答.

閉上眼睛,鼻酸的想起:

....親愛的紹恩,希望你節日快樂.今年是個糟糕的一年,我的母親去世了...

....紹恩吾友,又是節日時分.我希望你知道今年若有聖誕樹,我也不會掛星星上去,因為沒有人知道聖誕樹放在哪裡,只有我母親才知道.真抱歉,過節還說這些.....

「聖誕樹,我一直沒掛星星上去」,我把身體向紹恩偎過去.有一天我曾經說,紹恩是我的聖誕節星星,有一天,我會把他掛上去.紹恩送給我一對衛生眼:「那你的聖誕樹就倒了.」

「是嗎?」再平常不過的口吻,他伸出手搭著我的肩膀,輕輕地不用力.

第六封,第七封,第八封,第九封.內容幾乎一樣的嘻笑打罵,看不出真心.但我為什麼要那樣寫?最後一句話永遠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去」.

嗅香包的香氣打開了一扇記憶中生鏽了的門,想起一點點的過去,但只是那麼一點點而已.在那麼久遠的過去,穿越那沒有音訊的九年,我曾經是喜歡過紹恩,但是那是一種氣味清淡的好感,我向來喜歡話不多的人.我想紹恩對我也有微微的好感,但是沒有人知道,因為就算討厭對方他也不會表明.漸漸地,我們就變成不需多說話的友情,然後,另一個人出現,又一個人出現,紹恩總在背景的一處,沒有消失,只是慢慢模糊,最後成為電子郵件地址之一.然後節日的時候總會想起,一棵屬於紹恩的聖誕樹,一棵沒有聖誕星的聖誕樹.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去?回到那些快樂的過往.或者是,回到一個想回去的地方.那個想回去的地方在哪裡?我不知道.

記憶中,還有一個女人從湖心向我伸長了手,招喚著我,用一種熟的不能再熟的聲音.來吧!我在這裡!找我吧!孩子,來找我!孩子,我等你來找我,我等著你.來吧!來母親的身邊.拉住我,不要讓我又沉沒下去.孩子.

水面上的船像一片葉子在風中打滾旋轉,兩隻她親手畫了松柏的槳潮濕地擱在船弦.這一切景象在腦海深處似乎漸去漸遠,但記憶卻欲死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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