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達到八個名額後,我的業績就一直停滯不前,我想這是上天的懲罰,因為前面八個名額得來似乎全不費工夫.經過一陣子的觀察,我發現中濟站的生活似乎比起人世間的生活要快活些.不需要納稅,所有的人也不需要收入,理論上來說每個人都有一個工作清單,但是很多人來到中繼站後幾個滿月了(這裡的時間是以滿月為一個循環),都還沒找到自己的工作清單在哪裡.曾經聽過有一個中學生來了中繼站很久很久,有一天打開自己的書包拿衛生紙擤鼻涕時,才發現自己的工作清單藏在他最痛恨的歷史課本中.在中繼站區購物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情,每個人都有一個皮下的小磁條,上頭的數字就是可扣的購物點數,而這些點數是經過一個複雜的公式計算出來,當然,如果真的缺點數用,我們可以去中繼站的居民服務處看看有沒有零工可以打.

中繼站的娛樂跟人世差不多.某一天,我決定跟一個打零工時認識的居民一起去看電影.那個居民,哎,真難形容他的長相.並不是他長的很醜,而是就算到了執筆的這一刻,我仍不太願意把他的點點滴滴跟人分享,因為他在我的心中就是那麼的特別.他是一個短髮的男性,脖子以上非常俊美,有一雙理智的眼睛,但弱冠期卻因為某種疾病導致脖子以下暴肥,就像是一個捲滿了線的梭子一樣.跟他說話我總是非常安心的,因為他不會問我業績達成了多少,雖然他自己也正在為業績苦惱中.他說話也有一種平靜的魔力.我和他有時會擁抱,那是一種投入深深的藍色大海裡的感覺,而且通常是我主動要求擁抱他.

「去看電影吧!就看那個你想看的《新生嬰兒的感動》」紹恩 - 這是他的名字 - 有天跟我說:「我有票,兩張,你愛看的.」

他說話總是很簡短,但是日後仔細推敲,總發現一些沒說出口的餘音.

「《新生嬰兒的感動》?」我興奮的說,「我看了七次了,真的是非常好看的電影!一定要去看!」

「如果你已經看過七次了,我想你不會想再看一次吧!」他放在長褲口袋裡的手似乎正在掏票,但是又推回去了.

「噯,別這樣,什麼時候的電影?我們一起去.」

電影院在中繼站的老城區裡面.某個永遠達不到配額的人有一天想開了,乾脆瘋狂打零工存點數,找一些人一起蓋了一棟大樓,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台投影機和學校的課桌椅,就開起簡易的電影院.基於確保某些商業利益,電影散場的出口只有一條.觀眾必須穿過一整排的地下街到地下二樓後,才有一個簡單的地下道出口直直通往地面上的舊市場.我和紹恩手牽手走過特價中的地下街布店.有一塊布非常眼熟,是赭黃色的底,配上一排排小乳豬的圖樣.小乳豬的尾巴捲捲的,歡樂地在步面上圍成圖形.我拿起那塊布搓揉質地,有一種熟悉感.紹恩向店員問了價錢,我放下小豬布:「算了!」離開店面後走前幾步,我才想起那塊布跟以前我幫愛犬做的軟墊是一樣的花色.我忽然想念起愛犬來,但愛犬已經離開中繼站很久了.

地下街是觀察別人業績進度最好的地方.紹恩的長春籐圖案已經長到胸口附近了,如果他穿白色的上衣,我就可以隱約看到他胸膛的綠色到了鎖骨就戛然而止.我的綠化進度只到大腿附近而已.

沿著地下街慢慢走.這裡的地下街跟印象中的一樣,走道兩邊開了各式各樣的小店,便利商店在頭尾各有一家,有一家叫做「白鳥社」的洗衣店,我常常把一些比較好的衣服拿來這裡乾洗,乾洗店老闆伊蘇密桑有時會給我商店街餐廳的折價券.也有兩三家咖啡店,其中一家常常有人在裡面抽煙,另外一家推門進去只看到女生在聚會,咖啡都算好喝.我和紹恩有時會去的是一家叫做白鯨記的咖啡店,這是公認最時髦的咖啡店,靠近橘紅色牆角的一張紫色大沙發是我們的位子.唯一有點遺憾的是中繼站完全沒有書店,一家都沒有.每天只有居民廣場上大型顯示螢幕跑出一點官方通知,新聞電視什麼的一概奉缺.這是好事,我可不想再看到那些垃圾!

我跟紹恩在白鯨記咖啡店喝了一杯咖啡後,慢慢地朝著地下道的出口走去.離開了商店街的地下道只有一種簡樸的感覺.豪華的雲石地磚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有刮痕的水泥地面,偶而還能見到地上有點昨夜水漬的痕跡.天藍色的油漆塗滿了離地一點五公尺高的牆壁,藍色油漆上方全塗滿白色的油漆.牆壁不平整,常常可以看到陳年的灰塵粉末.天花板是最廉價的日光燈,沒有燈罩,每隔幾公尺就能看到頭頂上裸露的日光燈管,有幾支還眨巴眨巴地猛閃.到了地面層,在出口之前是一條長長的走廊,旁邊有一些中繼站行政局的海報箱裡,有幾張像是「達成任務是每個人的責任!」「請勿隨手亂丟垃圾」「儘早再移民,好處多多」這種海報.從昏暗的地下道走到出口時,總有一種升天的感覺,出口總是一片光明,讓人目不暇給.

在出口之前,走廊的左邊有一個小小的掛號室,裡面負責幫人掛號的是一個穿著粉紅色裙裝,捲髮,帶著金邊眼鏡的胖太太,下巴扺著掛號處的高台無聊的要命.在剩餘的空間裡,放了一個紅木方桌,四把木椅,還有一台自動泡茶機正冒著熱煙,空氣裡有一種廟會過後的檀香味.兩個瘦弱的老先生正拿出一疊獎券對號碼.我按了掛號處的鈴,胖太太如夢驚醒,看著我說:「啊!你也來了?多少年不見啊!」

正如我所預期的,我一點也不記得這個胖太太是誰.也許我臉上的表情也這麼告訴他.

「你大概不記得了,小學的時候吧,你常常來看陳醫生.有時來了不肯讓醫生看診,就在候診間看著那幅愛麗絲夢遊仙境的畫,還問過我為什麼奶油會飛呢?」胖太太看著我的模樣,有點懷疑的說:「不會吧?還是不記得?你到小三時幾乎每兩個禮拜來一次呢!」

我什麼也不記得了.我伸出手腕讓胖太太掃描小磁條,說:「我要掛號」.

「那你朋友也一起掛嗎?中醫要自費喔!哪裡不舒服?」胖太太說.紹恩在旁邊猛搖手,他最恨草藥.

「就是頭痛,背痛,脖子痛.」

「小小年紀怎麼生起老人病來了?」胖太太拿了一個麻將用的籌碼當號碼牌給我,指著紅木桌椅說:「等一下就叫你了,在那裡喝個茶等一等.今天衛先生來探望他,正聊天呢!」.

我和紹恩沿著紅木桌坐下來,老先生們看了我們一眼,感覺似乎像是準備開打四圈麻將.等了一會兒,胖太太來叫我:「該你了!」

看診間就在出口前人行道的左邊.最靠近出口的地方是一個小房間,裡面只有一張高桌.旁邊就是陳醫生的看診間.我想推開門,裡面的人又反把門往外推.這樣你推我推了幾次,裡面的人終於讓門開了.小小的診間擠滿了人,全圍著陳醫生的書桌.陳醫生頭髮花白,身材適中,老是穿著灰色的西裝.但腳上配鞋子的一定是白襪子.帶著老花眼鏡,身上有一股濃濃的當歸味,說話時可以看見他嘴裡有顆牙掉了,但還好不是門牙.醫生身後有一堵高到天花板的藥草櫥.每個小抽屜上都寫了兩個藥名,而那些藥名又都模糊了,經年累月被撫摸的結果.轟隆隆一陣陣談話的聲音過後,其他看診的病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和紹恩.

「來了怎麼不叫掛號處小姐通知我呢?」陳醫生有點責備的感覺,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厚厚的檔案夾,上頭什麼也沒寫,但我知道那是我的病歷.

「是她叫我進來的啊!」我也不知所措.

在陳醫生面前坐下.陳醫生又隨口問了問紹恩要不要看他的肥胖症,紹恩立刻無言踱出看診間.醫生把我的兩手抓過去放在把脈用的小枕頭上,透過他的眼鏡,陳醫生的兩眼似乎被放大了一倍,只見到黑眼珠子.我兩手併攏,手掌乞求般地朝上,看著手腕上青色的靜脈,我吐出我的病狀.頭痛,背痛,脖子痛.

「嗯嗯,跟上次不同呢!應該還有其他的吧?」

上次?

「最近睡的好嗎?」
「睡的還好,」我說:「但半夜兩三點時總會起來一次,醒了一陣子,累了又睡.」
「作夢呢?」
「常常夢,夢的一榻糊塗,醒來只記得一點點.」
「記得什麼?說說看.」
「就記得,好像我和你現在這樣說話,街道,太陽,一個向陽山丘上我種下的小花,業績做不到被罵,恨的感覺,但是一切都很模糊.還有,有時候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我夢過一條銀色的輸送帶,會發光的那種,但是我竟然在路上也看過它忽然就出現」,我說.

陳醫生拿出好幾張空白的紙飛快的記載著,每個字都斗大,剛剛這樣的描述已經用掉了他五張紙.邊寫邊說:「那上次試過的引魂就別再繼續做了.你的體質不適合.」

引魂?

「看,這就是引魂的副作用之一.就是短期間你會不記得一些事情.有一種很特別的草藥,吃了以後可以讓人的魂短暫離開身體,透過醫生的祈禱,讓自然界的某種力量進入你的身體幫你醫病.但是醒來後你會狂吐一陣子.吐過後幾天就會漸漸變好.上次你做完後吐的我的診間都是,還是你朋友把你抬回去的.他真是個好人,你吐了他一身,他照樣扛著你猛跑回去.」陳醫生一邊說一邊低頭猛找紙寫病歷.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我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就上上個禮拜的事,不太久.」

但我記得我是在這個上弦月才認識紹恩的,這麼說來我連紹恩也忘了?

陳醫生終於寫完了病歷.又在一張醫生處方箋上寫了藥方,他說:「這次用簡單的,讓你趕快恢復再說.」

「那我的頭痛背痛脖子痛什麼的?吃藥就行了嗎?」我想至少也要推拿一下吧!

陳醫生站起身來把處方箋遞給我,說:「拿這個到旁邊的小房間找衛先生去包藥.頭痛背痛什麼的,換個枕頭就好,你從小睡相差.」我接過處方箋,被陳醫生輕輕推送出了診間,紹恩正在掛號處跟老人泡茶幫忙對中獎號碼.我走到隔壁的小房間裡,看見衛先生正從牆壁上的藥櫃拿出藥材,用天秤量重量.我對衛先生似乎有點印象,他是個練功夫的人,手臂上的肌肉讓他兩手下垂時手掌沒辦法貼著腿,常穿著一件藍色的長袍.衛先生接過藥方箋,嘆了口氣,一邊默默地再拿出一些藥材.

「有一些難找的藥」衛先生看到我皺起來的眉頭,說:「沒事.」然後又唸了一串藥名:「辛夷,當歸,狼毒,半夏,川芎,獨活,芡實,使君子,空青.」

那些藥材轉眼就磨成粉末,胖太太和我也幫忙包起藥包.紅色薄紙包的是晚上睡前吃的,白色是三餐飯後吃的.每一個都包成護士帽的樣子,全部收到一個大紙袋裡面讓我拎著.紹恩過來接過紙袋,我們正準備離開時,我看到衛先生身後的牆上的那一幅愛麗絲夢遊仙境圖,那讓我有一種踏實的感覺.

一路上我和紹恩默默地前進.又是黃昏,我踩著他斜斜的影子前進.我說:「我們認識有多久了?」

「你是說兩邊的時間加起來?」紹恩問.兩邊是指中繼站前,跟中繼站後的時間.我只是點頭.「啊!究竟多久?我也不記得了.」他故作輕快的說.

我一定常常傷害到他吧?我的朋友.我的紹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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