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似乎想起了一些中繼站前的生活,也許引魂的效果退了.我想到以前跟紹恩常常約了去打球,但是我打的很糟糕.也想到紹恩以前的那台蘋果電腦,不,是兩台.這些事情都是晚上睡熟後,魂好像被某人牽著手回到以前那樣,在過去裡兜兜轉轉,最後才找到那一扇門.就好像我記起珠蘭市十月中一個陽光普照的日子,我哆嗦著穿過維亞大學的中庭.一棵棵百年的楓樹紅的像火,比人的感情還要熱烈的燃燒,如果把沒穿手套的手貼在樹幹上,似乎還有一點點溫度,但那其實只是留在手上的體溫給的錯覺.穿過中庭,走到附近的小街裡,一台永遠賣著炸薯條和熱狗的餐車停在圖書館門口,再往前走,穿越小小的社陣花園,直走再右轉,上石階,就可以看到紹恩家一樓的窗戶.不要敲窗,只要撿一個小石頭,躲在枯萎的灌木叢裡瞄準了輕輕扔過去.如果紹恩在家,門口的電鎖就會打開,他從來也不需要伸頭探望就知道是我.

我曾經覺得他就是我,多奇怪的感覺.甚至也不需要多說話.有時候我會沉溺於回憶過去的回憶中,但是我還想不起太多的事情,我中繼站前的人生只過了平均年齡的一半.說長很長,說短很短.我還想不起自己,但是我卻記起紹恩.

我們在中繼站的日子對一些忙碌成性的人也許是一種折磨.你有配額的壓力,但是被給予無限的時間去完成.很多人一開始想要趕快衝完交差了事,但是更多人大概像我一樣,剛到的時候煩惱了一陣子,現在就慢慢來.紹恩的任務是找到五個人.我跟他說無論是什麼任務,光從數字上看就知道我的任務比他的難做多了.紹恩說事情不是我想像的那麼簡單,剛開始他接到任務時只覺得他永遠也不能離開中繼站.但五個裡面他已經達成三個了,這就是為什麼那些長春藤圖案已經到了他的胸膛.

有時當我來找紹恩的時候,剛好碰見他在換衣服手忙腳亂的那一刻,我常常看著他胸膛的長春藤圖案,想著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會離開中繼站.如果中繼站後,還有另一個地方要去,那個地方不知道有沒有紹恩?光這樣想,我就對達成配額這件事提不起太大的興趣.但是達成配額這件事情是中繼站的全民運動.大家都在談,大家都在做,大家都在比.就好像中繼站前的日子一樣,大家在談如何賺錢,大家都在努力賺錢,大家都在比誰賺的錢多.

有一次我和紹恩約了去歡送一個我們打零工時認識的人.那個人經過長久的時間,某一天忽然瞎打誤撞達成了目標,興奮地邀請大家參加他的再移民歡送禮.歡送儀式照樣是在居民大會堂舉行的,整個中繼站也只有那個地方可以集會.每個再移民出發前,司儀會介紹他中繼站後的日子和他如何達成任務,再請再移民跟大家說幾句鼓勵的話,在大家揮手送別的時候,再移民就會忽然消失在舞台上,留下大家此起彼落的羨慕聲.

我和紹恩對這種儀式都很漠然,因為儀式過後,在中繼站裡的這個人的資料很快就會被消除,像是磁條的號碼,住過的地方,打零工的紀錄,都會漸漸消失在大家的腦海中.很久很久以後,只留下一個官方紀錄,寫著名字,來站和離站的時間.某一天也許你會想起這樣一個人,但是只是驚覺自己想到他只像是想到一包冰箱裡忘記吃的中藥一樣.

已經達成名額的居民離開中繼站時有一個歡送再移民的儀式,而且這種儀式有越來越盛大的趨勢.大概是太多人像我這樣懶病發作,任務做到一半就後繼無力,必須透過儀式集體集中催眠,再次強化達成任務的重要性.依照中繼站管理層的說法是:新來到中繼站的人叫做「新移民」,離開中繼站的人叫做「再移民」,總之,管理層給我們無限的希望,這個世界之後總有另一個世界等著你,你永遠也不會消失.管理層會提醒焦慮不安的居民隨時看看自己身上的長春藤圖案,這是管理層保證未來的最好證明.

那天會後,我問紹恩能不能讓我看看他胸膛的長春藤圖案.他看了我一眼,說除非我也讓他看看我的圖案,不然不公平.我同意了以後,他慢慢脫下他常常穿的墨綠色圓領毛衣,露出一件藍的像陽光下的海洋的襯衫,一個個扣子解開,一片綠,綠的像溫暖大西洋海面下的海草.隨著他的呼吸,那片綠就如潮汐般上下.

我慢慢地撩起我的裙子,裙子的內擺早就被我粗魯的穿衣方式弄得脫線了,一抓起裙子的外布,早就跟外布分開的內裡聞風不動且亂抽絲,我只想挖個地洞鑽下去.紹恩沒注意到這些女人會非常注意的細節,他只是等著.我只好胡亂一把抓起內裡,露出兩條綠色的腿,臉紅了.

紹恩看著我的腿一陣子才發現我雙手抓著裙子臉正紅著.他安撫我說:「我的腿也是綠的.」

困窘之下,我衝口而出:「你不是女人,你不知道這種感覺有多怪.」紹恩忽然噗哧一笑,我才想到叫男人脫衣服讓人看胸膛基本上也是一件怪事情.

我看著一片隨著潮汐上下起伏的綠,像是被捲近夏天溫暖的大西洋裡面,我想念中繼站前的陽光,金色的沙灘,一艘艘白色的小風帆,一波波白花花的海浪,海灘上愉悅的說話聲,一頂散發出迷人麥草香的草帽,在沙灘洋傘下的那些人,往近海去,海底彩色繽紛的珊瑚礁.那些快樂的片刻彷彿現在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我忍不住伸出手,我想觸摸那些美麗快樂的時光.紹恩抓住我的手,活生生地把我從那個世界抓回來.他的眼睛看的出有點困惑,有點不解,有點害羞.

「你想摸我?」紹恩說.他有一種清澈的眼光,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人的眼睛裡見過.「你想...摸我?」他又問了一次.我點點頭.紹恩低頭皺了一下眉,抬眼望著我,什麼也沒說,眼裡只是問號.在紹恩的房間裡,一縷秋日的陽光悠悠地照在窗邊,被楓紅染過的橘黃色光線,把房間烘托成一個溫暖的小太陽.小房間裡沒有太多裝飾.他坐在床邊看著我,從頸部以下就像是個沒充滿氣的大氣球,美麗的頭配上累贅的身體.我彷彿感覺到盛開在窗邊的大波斯菊正撫過我的臉,那是紹恩的手指尖,慢慢地划過我的顴骨.我抓著他的手放在我的腿上,他努力想抽回自已的手,我只是稍微加點力氣按住,他就放棄了.我讓他摸我腿上的長春藤圖案,那些綠色的印記.

他仔細的撫摸了長春藤圖案上的每片葉子,哽咽的說:「你知道,自從得了這個怪病後,從來沒有人喜歡我.每個人看到我都覺得我是豬.....看過很多醫生,大家給了很多處方,完完全全無效.」那些淚水滴在我的腳上,剎時常春藤似乎更綠了.

「...後來,我碰到陳醫生.他說,我被人下了毒.慢性的,一天一天慢慢的下,久了就變成這樣.下的是一種吃下去時覺得甜的毒,可以加在每天的牛奶裡面或者麵包裡面,當你每天都吃的時候,你一點也不覺得口味有點奇怪.那種甜味讓你有種幸福的感覺.只要能一直吃到那個毒藥,就沒有任何徵狀,但當你忽然吃不到的時候,就是毒性發作的時候.」

我驚訝的摀住嘴說不出話來.

「你知道,我爸媽對我很好,他們總是說:『紹恩是好孩子,紹恩好聽話』『紹恩很聰明』『紹恩會做警察,不然就是做救火員』『紹恩是乖孩子,紹恩不會離開我們』.我是他們最小的兒子,也是唯一的兒子,我上面有三個姐姐,姐姐很愛我,小時候我打架打不過,都是姐姐幫我揍人的.」說到這裡,紹恩忽然笑了.「但是她們後來都離開了.也許就是這樣,爸媽對我的期望特別大.我小時候功課很好,我喜歡數學,我想做銀行家.爸媽嚇了一跳,說那是人渣才做的工作.我就偷偷申請了一家很遠很遠的大學.那家大學很遠很遠,在珠蘭市,要換兩班飛機才到.等我到了學校,住進宿舍的第一天,我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我當然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打電話給爸媽.他們叫我回家,我那時慌的要命,就立刻回去了.回去後才幾天,我又變成正常的樣子.爸媽說,那是我不聽話,如果我照他們的意思去做,留在這裡,根本不會有這些事情發生.只要我留在那裡......

你沒去過鈕方藍吧?那是我的家鄉.鈕方藍是個小地方,小鎮上的人不是你的親戚就是你同學的家人,每到冬天就吹強勁的北風,連海水都會結冰.那裡有很多燈塔,加上廢棄的燈塔,數量跟人口幾乎一樣多.我常常去那個我心裡偷偷認定是自己的燈塔附近玩.那個燈塔已經壞掉好久了,連探射燈都早被拆掉.我不想在那裡過一輩子,就像我爸媽一樣,所以我要離開那邊.

你明白嗎?他們就是下藥的人.然後,我就再也沒回家去了!後來我媽過世了.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我爸搬到一個叫做雷灣的小地方,他一隻眼快瞎了.某一年過年時我去看他,他還是叫我回家,說他想我,很想我.我也想他,很想他!但是,我怎能回去?

然後,我一直留在珠蘭市,做我想做的事情.珠蘭市是一個那麼大的都市,鈕方藍跟它根本不能比.日子不能說壞,總之是我想過的日子.有一天,工作的大樓忽然爆炸了,我就來到中繼站.....」

紹恩把頭埋在兩腿裡哭起來,那種哭聲就像是海邊燈塔發出低沉的號角聲,壓抑又緊張,對著所有往來的船隻說,我在這裡,我在這裡,不要過來,危險.

我還是靠過去了,我不是船,不怕觸礁沉沒,我只是一隻沒力量的海鷗,狂風暴雨中,聽見燈塔蒼涼的呼喚,就直直地向燈塔飛去.我擁抱紹恩,投入那一片深深的藍和綠中.他摸著我,抱著我的身體放聲慟哭.我抱著紹恩,我是他,他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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