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陳醫生給我的嗅香包起了作用.那些發生於中繼站之前的過去,在夜裡常常像是幽魂一樣的急於向我訴說自己的遭遇.有時半夜醒過來後,總是要壓住被子,小心翼翼地不讓冷空氣像是這些幽魂往事般鑽進現在.真的無法再寢的話,我只好披著一件厚的外套,坐在門前的台階上就著月光,給往事一個敘述的機會.
說留戀中繼站前的生活,這是騙人的.說不留戀,這也是騙人的.但是我可以確定一件事情,那就是現在還在中繼站前生活的人們,我的存在對他們來說可有可無,失去了我,並不是一件可以讓他們在十年以後還流淚的事情.會為我在十年以後還流淚的人,都比我更早離開人世間.我是殘存在人世間的最後一人,默默地為親人送葬後,最後就是我離開的時候.
想起了一些什麼事情?就是一些雜七雜八毫無章法的往事.在這種微涼的夜裡,想起在某一天,曾經吹熄了生日蛋糕上的蠟燭,一個人默默地切開蛋糕,桌上還墊著超市本期特價的海報.
「銀行請假了嗎?」有人從我腦海的記憶裡探頭走了出來,「你媽讓你花了那麼多錢唸書,就是希望你有出人頭地的一天,現在還沒享到福,人卻先走了.」那是正子阿姨,邊說邊拿對著母親的遺照掉眼淚.
好久沒見到正子阿姨了,自從母親的葬禮過後.
「這些東西要收一收,你媽以前最愛乾淨.」正子阿姨在葬禮後跟我回我的住處.那時門推開的對邊牆壁上都是一箱箱舊衣物.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母親才走了沒多久,這個家已經陳舊的無以復加.「你不穿就拿去送人吧!留著看到也....怪難過的.」
正子阿姨是母親同歲的朋友,兩人曾經一起在某家紡織公司上班.她到現在還是留著長頭髮,穿著一件人造皮裙,一件人造皮背心,腳上踩著馬靴,因為她身高不高的緣故,她總是愛穿馬靴.我和正子阿姨打開一箱箱舊衣物,裡面有母親紫色的近視太陽眼鏡,一張在非洲好望角照的照片,照片中的人正微笑的看著我們,一件古典樣式的泳裝,藍紫色條紋已經褪色了.一頂上頭滿滿縫著小布花的泳帽,嶄新的時候看上去應該像是雨裡的繡球花一樣的鮮豔.一個玻璃球戒指,轉動著就會在光線下閃著七彩的光芒.幾封友人的來信,端端正正的用中式信封寫上家裡的地址和她的名字.一盒還沒有開封的法國名牌香精.還有一罐她從年輕時就愛用的洗髮精「綠野香波」,我心裡想起那條洗髮精的廣告歌曲.
「以前我們常常去湖邊划船,風一吹過來,我就聞到她頭髮的香味.」正子阿姨拿起綠野香波,用一種非常懷念的口吻.「但是這種天氣,怎麼會自己去划船?唉!」
「你要打起精神,這樣下去不行.」正子阿姨離開的時候再三交代:「你媽就只有你一個小孩,加油!她總跟我說,你跟她很像,她辦不到的事情,你一定可以.」
記憶裡還有那個天藍色湖水的湖,湖邊的松樹倒影歷歷,一葉扁舟失去主人往湖心盪去,她親手畫上松柏圖案的船槳就放在船上,船上還有一本電視雜誌,一罐飲水,一個小小的背包.
「像是自殺,但是又沒自殺的理由.」來調查的警察說,「你知道她為什麼來這裡嗎?」
「她常常來散心.心情不好,或者想事情的時候.」我說.她出門前才跟我吵了一架,她還在氣我不想結婚的事情.
「選對象也不能太挑,唉!孩子,難道要我一輩子操煩你的事?」母親曾經說過.在她說這句話的同時,她穿著一件淺黃格子的襯衫,配著斑白的頭髮,老花眼鏡落在鼻竇上,手裡正拆著一封剛收到的信,信封上的寄件人簡單的寫著:「正子」.我老是記得這些小事情.餐桌上除了剛從信箱收到的信和傳單外,還有一本訂閱的電視週刊,封面是一個功夫明星.母親看了週刊封面,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把傳單堆在雜誌上面.
功夫明星的名字似乎很熟悉,但是現在就是想不起他是誰.
「以前我小的時候,外婆不讓我讀書呢!外公才死沒多久,她就再嫁了.對方有五個小孩,加上我們三個,總共八個人.後來又生了兩個.十個小孩,兩個大人,連廁所的衛生紙都要一張剪成四小張才夠用.沒爹的孩子特別辛苦.」她瞇著眼放下電視周刊對著我說:「反正你也沒打算生吧!」
對於母親,我從來不知道該怎樣跟她相處.她是一個充滿了眼淚的袋子,一觸碰就開始留眼淚說起從前的事情,但現在想想,我跟她在這一點上越來越像.她憂心我獨身到老,雖然她自己也離婚了.父親的存在在我們家從來都是一個不可碰觸的話題.那一陣子讓人無法和平相處的日子,在大家的心裡都劃下了刻痕.我曾陪她在醫院的急診室過夜,私人醫院裡的病床涼颼颼的,整夜都聽見醫院外頭賣紅豆湯圓的小販找錢的聲音.半昏迷中,她向我不斷訴說小時候最想吃的食物:紅燒魚頭.
「魚頭最好吃的就是嘴邊的那兩塊魚肉,好軟好滑,一吃到嘴裡,窣的一聲就滑到喉嚨裡去了.我好想吃喔!但是我媽不給我吃,說要給阿國,嗚!她不給我呢!媽媽好壞,她好偏心,好偏心,她討厭我,嗚~」
本來是小聲的啜泣,在昏迷中想起的往事卻讓她越來越傷心,終究大哭起來,連值班的護士都跑進來看了幾次.等她清醒後,我特別去餐廳訂了一份紅燒魚頭給她.她卻沒有想吃的慾望.
「下次別買這個,不好.」她說,那份魚頭就這麼擺到腐壞發出臭味,丟到垃圾筒去.「你爸很愛吃這個.我不要.」
事實上,我從來也不吃紅燒魚頭,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紅燒魚頭的時候.但是每次在餐廳裡聽到侍者推薦這道菜的時候,我似乎能見到母親就坐在我的身邊,正輕輕的搖頭.
「我總想起你小時候的樣子,那時候,多好!」她多次跟我這樣說,「雖然不該說這種話,但是,我常常希望你還沒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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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1. 有一次我的母親在醫院神志不太清楚時曾經跟我說紅燒魚頭很好吃,但是醒來後又全盤否認自己說魚頭好吃.
- Nov 06 Mon 2006 02:27
銀色輸送帶 - 腐壞的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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