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思考這個問題:為什麼在中繼站也有死亡這回事?如果我們在中繼站前的生活是被死亡這件事情打斷的話,中繼站就應該是一個沒有死亡的地方.中繼站若沒有死亡,沒有新生這件事情就容易解釋的多了.每一個中繼站的居民到達中繼站的時候,都是因為在中繼站前的世界裡死了,然後因著某一種更偉大的力量的慈悲,我們才得以用自己喜愛的型態存在著.

既然沒有新生,卻還是有死亡.有時候真令人費解.譬如說,我常常回想起那個久遺忘了的後輩,事實上,我也只在那一剎那,在那一個黃昏的上坡路上,短暫地想起她的名字.我曾經跟紹恩聊過這件事情,紹恩也提不出解答.總之,那個後輩為什麼會忽然就死掉,唯一的解答就是似乎跟我有關.如果我不是那個需要找到二十個棺材的人,也許後輩就會一直在中繼站生存下去.總之,既然這是我的工作,我能離開中繼站的唯一條件,那我能做的事情就是盡量做好這個工作.也許我非常不滿意自己被分配到的這個工作.老實說,我常常覺得如果是被分配到找到二十個吃黃瓜的人,應該會輕鬆愉快的多.不過找吃黃瓜的人的那個居民的綠化進度一直沒有進展,我猜他跟我一樣也進入了倦怠期.這個工作沒有期限,因為你有的就是無盡的時間,做的快,走的快;做的慢,走的慢.完全是自己的決定.

一天早上,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從床上驚醒.霎時間我以為是鬧鐘響了.某人有力的拳頭在房間門上敲出一記記響拳.我住的地方離中繼站的市中心有一段距離,因為這一區租金扣的點數少,我不希望寅吃卯糧.老實說,這一區非常偏僻,加油站前面就是一片牧場.而我就住在牧場後面一排小房子裡面.

某人那樣敲門敲了好一陣子,我才慢條斯理的開門.我向來討厭去迎合別人十萬火急的要求.門的後面是一個長的很魁武的胖子,滿頭灰髮,頭髮短的就像是站在頭皮上的針.胖子戴著金邊眼鏡,腰上一圈皮帶把身材綁成兩塊發好了的麵團,斜背著一個黑色的皮包,手上拿著一捲白紙.

「拜託!你總算開門了!認識你這麼久這種拖拖拉拉的習慣永遠沒改!」胖子說.附帶一提,我以前叫他蔡醫師,他在中繼站前的生活是我的牙醫,而且是超級會吸金的那種牙醫.但現在在中繼站最常打的零工是官方新聞記者,不知道為什麼他的點數用的超快的,大家都知道他很缺點數用.

「找我?」我說,這是廢話,但我沒什麼不是廢話的話可以對他說.

「你知道天行者要死了嗎?」蔡大記者說,一邊從黑色皮包拿出筆來在白紙上寫字.

「喔.」我隨便敷衍了一下:「天行者是誰?」

「你不認識他?」蔡大記者的手停了,本來就小的單眼皮眼睛瞪大了:「但是他指名要你幫他寫訃聞...」

「既然我不認識天行者,我也不需要幫他這個忙.」我正準備把門關上.除了討厭迎合別人十萬火急的要求外,我更討厭別人要死要活的,這種人簡直就是讓人看不起.

「你沒印象?」蔡大記者的腳扺住門縫,「天行者是skywalker?沒印象?怪了?」

當聽到skywalker時,我立刻知道是誰.難怪蔡大記者叫他天行者,其實真正認識skywalker本人的人都叫他「絕地」,那些不太認識他的人就叫他天行者.他的名字當然是出自於中繼站前的一個超級賣座電影「星際大戰」.絕地是一個很我行我素的人,興趣就是看棒球賽和收集卡通公仔,雖然一些女生覺得他怪怪的,但是他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他給的意見中肯而且有見地,他的自嘲總是讓人能溫馨的牽動嘴角,他對女性的容忍度之高,已經到了沒脾氣的地步.有一次他在東京見識了御宅族的娛樂 - 女僕咖啡座 - 後,一個叫做紫色日安殺手的女生不斷問他在女僕咖啡座是否可以從事性交易,絕地都很有禮貌的一一說明.這些當然是在中繼站前發生的事情.中繼站之後沒有東京,沒有御宅族,沒有卡通公仔,也沒有女僕咖啡座.當這些事物都如雲煙般散去後,只剩下絕地一個人,在中繼站.我從來也不知道絕地也在中繼站,一直到這一刻為止.

聽蔡大記者的說法是,絕地染上了一種奇怪的疾病,在中繼站完全無法根治.病情不斷上上下下的震盪,絕地覺得累了.於是乎,去他的業績,去他的配額,去他的離開中繼站,去他的花不完的點數,他決定用另一種方式離開中繼站,那就是選擇不再積極治療,並且看好了一個日子,要把所有認識的人都集中起來,一一道別再見.

「那,你會寫訃聞吧?再過九天,中繼站居民服務處的大禮堂,早上九點,絕地已經訂好場地了.訃聞寫好可以先給我一份嗎?這樣新聞處可以同時在居民廣場上的大型顯示螢幕上打跑馬燈出來,比較省事啦!」蔡大記者說.

看著正要轉身離開的蔡大記者,我忍不住叫住他:「天行者現在在哪裡?」我想問問絕地為什麼要我幫他寫訃聞.

「他現在住在紫色日安殺手那邊.離你不算遠,就在牧場往東邊走過了廢棄的穀倉那邊,附近不是有一排小房子嗎?紫色的門就是.」蔡大記者目的到了,就走了.

但是最後,我決定還是不要去打擾絕地.憑我們的交情,我是該幫他寫這個訃聞,這麼一想,我的眼淚就不聽話的流下來了.為什麼以前活蹦亂跳的時候不來找我,偏要我做這種安魂的角色?有幾次我硬是鼓起勇氣經過他紫色的門,但卻敲不下那個門,甚至連坐在門前的台階上的勇氣也沒有.等到我回過神來時,已經是手上拿著訃聞,準備站上講台的時候.

「現在讓我們歡迎天行者的好朋友XX女士幫我們朗讀天行者的訃聞,請大家熱烈掌聲歡迎.」

蔡大記者一如往常把人名囫圇吞棗含糊的唸出來.如雷的掌聲響了,我從第三排的位子上欠了欠身,拿起鋼筆寫好的三大張訃聞,慢慢地往講台走去.中繼站居民服務處的大禮堂平常是做開獎用的,泡泡球開獎機和彩色燈泡背景藏在紫色帷幕的後面,後台地上隨便丟著一件閃亮亮的白色大禮服跟紅色亮片的蝴蝶領結,還不知道被哪個工作人員踩了好幾腳,電線和用不著的燈具都放在地上.面對著觀眾席的紫色帷幕上掛了一張絕地的相片,那是某一年絕地還沒來到中繼站前在住家附近,站在拐彎巷口立著的交通鏡前的自拍.絕地的臉從凸透鏡裡反映出來的樣子,跟他本人完全不像,他那年之所以那樣拍只是惡搞罷了,但不知道為什麼這張照片卻一直被保留到中繼站.那樣一張全身的自拍照,除了他本人,他當時用的相機和附近巷子的風景也一併讓人景仰,彷彿來觀禮的都是在弔念按下快門的那一刻.

我站上舞台,正面照的我的燈光讓我完全看不清楚觀眾.前塵往事歷歷如目,燈光亮的我開始流眼淚的時候,蔡大記者放下麥克風對著我喊:「快點,字幕都打出來了說!這樣空白不太好.」

「各位中繼站的居民們,大家好.今天是一個特別的日子....」我拿著稿子開始唸.聽訃聞的居民們沒有什麼表情,彷彿都正在等待句點的來臨.

「...身為天行者的友人,他的離去讓我感到非常難過,但我相信他會這麼決定是有自己的原因....」我繼續說,真想叫他們把正對著我的燈關掉,照的我猛流眼淚.

「....我相信在某一個時空,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終於唸完了.居民們看到禮堂內的顯示幕上打出一個「完」字後,開始鼓掌.蔡大記者接著登台串場,拿過麥克風用宏亮的聲音說:「感謝大家的參與,這是中繼站的大事,也是第一次發生這種事情.我們感謝天行者偉大的情懷,以身作則避免疫情擴散.現在請天行者幫我們說說話.」

絕地和紫色日安殺手就坐在講台的正下方.絕地還是一樣留著短短的黑捲髮,帶著黑邊眼鏡.兩頰還是鼓鼓的,我看不出他哪裡生病了.絕地的綠化進度跟紫色日安殺手差不多,兩個人都只能算是淺度綠化.那一點點長春籐的圖案彷彿是他不經意踩過長春籐後在腳上留下的綠色汁液.在這個特別的日子,他還是選擇穿他充滿御宅族風味的格子襯衫和米色長褲.

「咳咳~喂~」絕地的麥克風好像不太靈光,他又繼續試音:「喂~大家好.大家好.我是天行者,我是天行者.」絕地又在麥克風上敲了幾下:「大家好,咳咳~喂喂...咳咳...喂喂,這個好像不靈...謝謝..大家好...謝謝.」

在旁邊不知道忙些什麼的蔡大記者似乎如夢出醒,趕忙走上舞台拿過絕地的麥克風,然後用宏亮的聲音大聲宣布本次聚會結束,會後活動居民可自由參加.紫色帷幕忽然往兩邊收去,一台兩人高的豪華抽獎機出現了.蔡大記者搖身一變,穿上被人踩過幾腳的禮服,站在彩色燈泡佈景前面開始搖獎.居民們都沒有離開,大家紛紛拿出最新的一期彩券來對獎.

第一個號碼是十二.

第二個號碼是十七.

第三個號碼是二十.忽然觀眾席上有人爆出一句:「怎麼會是二十?不是十九嗎?幹!」

第四個號碼是二十一.

第五個號碼是三十.

第六個號碼是三十六.

第七個號碼是四十三.

蔡大記者在七個號碼開出來後,搞笑地兩手往左右一攤,擺了一個像是踢搭舞的結尾動作.忽然間,紫色日安殺手從觀眾席上站起來,手裡舉著一張彩券,大叫大吼,激動的不得了.中繼站開獎中心的服務人員立刻把她請到台上.蔡大記者核對了彩券上的號碼後,抓起紫色日安殺手的右手對觀眾宣布:

「紫色日安殺手是我們這一期的得獎者!由於彩券開賣到現在都沒有人得獎,本次累計下來獨得『中繼站前人生再續二十年』,大家熱烈掌聲恭喜紫色日安殺手!」

轉眼間,紫色日安殺手已經消失在舞台上了,彷彿剛剛從來沒有這個人出現過一樣.觀眾席上出現此起彼落的惋惜聲,那是惋惜自己沒得獎的失落.人群漸漸散了,絕地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好像正在等我跟他說話一樣.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一個即將消失的男人.我的眼淚又掉下來了.

「剛剛那些號碼,你有沒有印象?」絕地木然地望著舞台上紫色日安殺手曾經站立過的地方.「那些號碼啊!唉!」一口深深的嘆氣.

我努力的想,但只想起自己買過的幾個號碼.

「那些都是我選的號碼.」絕地說:「十二歲,那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男性的年紀.十七歲,我的初戀.二十歲,當兵去,算是男生的人生大事.二十一歲,兵變,初戀情人跟人跑了.三十歲,開始覺得自己快樂就好,豁達了.三十六歲,我認識紫色日安殺手,我愛她,她只當我是朋友.四十三歲,我到中繼站的時候.」

「紫色日安殺手是怎麼來到中繼站的?」我問絕地.

「不知道,她就出現了.就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自己會出現在中繼站一樣.我見到他時,覺得很開心,但是又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說不上來.」絕地站起來,兩腳開始有點抖.「彩券是我最後能送給她的禮物,沒想到真的中獎了!其實,買獎券的點數是我出的,但最後中獎時,她才是握住彩券的那個人.這次很多人都是用我的資料去當明牌買彩券,我故意對外面說我是十九歲去當兵的.」

絕地雙腿抖的實在厲害,我走過去扶著他.他給我一個溫暖的擁抱,就好像是最後一個擁抱一樣,好像跟紹恩擁抱時那種沉入深深的藍綠色海洋的感覺.我想到紹恩,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

「我要走了,你知道,就是...」花了一點時間才讓絕地說出口:「死了!謝謝你的訃聞.」

「可是我寫的都是廢話,我寫的一點也不好」,我哭的兩眼模糊:「為什麼要找我寫訃聞?你知道那對我來說有多痛苦?我寫不出好的故事,我寫不出可以讀的詩,我只適合寫本周特價的傳單!而你要我寫你的訃聞?」

絕地大大的手搭上我的肩膀,輕輕拍了幾下.就那麼幾下,我輕飄飄的靈魂忽然有了一點重量感.

「你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從以前到現在都沒變.我的人生跟其他人有什麼不一樣?你套公式寫一寫就好了.看看你,還手寫了三大張.」絕地拿過我寫的訃聞,仔細摺起來放在米色長褲的口袋裡,臉上做了一個大大的微笑:「嗳,別這樣,笑一個.我找你寫,就是因為你可以把我廢話一樣的人生,寫出一點不一樣的東西來啊!再說,以前死了,就來到中繼站.中繼站死了以後,誰知道我們會去哪裡?」

聽到這句話,我又哭了.我目送著絕地慢慢走出禮堂門口,他的身影越來越小,還沒有到禮堂的大門,已經消失無蹤.我追到禮堂的門口,只見到一台銀色的卡車,和熟悉的銀色輸送帶.從銀色金屬盒上方的小窗上,我看到絕地和紫色日安殺手熟睡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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