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陣子天空永遠是灰色的,街道路面永遠是濕的,葉子常常是黃色的,又是即將滿月的象徵.最近我老聽到有人在我家附近哭,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但是等我從窺視鏡望出去時,只看到門口前面那棵光禿禿的韓國紫丁香樹,就連那壓抑的哭聲都好像是晚上惡夢的延續一樣.那種哭聲掐著你的脖子想帶你一起下地獄,如果地獄存在的話.每次聽到總是忍不住打冷顫,但我懷疑是自己的幻聽.當我出門打零工的時候,常常下意識地東張西望一下,找尋那個壓抑的哭聲的主人.

也許鄰居受了什麼氣?我是這樣想.男人的眼淚比較稀奇嗎?才不.我認識很多哭起來氣勢澎湃,動不動就眼淚汪汪的男人.他們永遠比女人先哭,結果搞得女人被指責成冷血,男人卻得盡了美譽.這世界對女人永遠是帶著濾鏡看的.我每次看到男人哭,就在心裡狠狠打他幾個耳光.哭什麼!你給我理智點!眼淚給我收回去,你啊你!真是受不了了!雖然心裡這樣想,但是我常常選擇無視跟無言,男人的眼淚應該是給他們的女人傷腦筋,不是我,謝天謝地!

但是那壓抑到極點的哭聲有一天竟然來按門鈴了.當輕快的門鈴聲像口哨一般地響起,我以為是打零工的朋友來接我,一打開門,一個穿著灰色西裝三十幾歲的男人正站在門口.下雨天沒打傘,頭髮濕的貼著臉,長長的黑色睫毛上的水珠閃著鑽石般的光彩.男人身材削長,手裡提了一個名牌公事包.

「你,能不能,一起送我走?」他開口第一句話就沒頭沒腦.乾癟癟的聲音,讓人想到火爐裡燒剩的最後一點柴火.

「我想你找錯家了吧?還是你也搭小瑪的便車去中繼站中心?小瑪還沒到呢!」小瑪是我的鄰居之一,少數幾個有車階級.如果沒搭到小瑪的車,走到中繼站那段路不算短,有時會錯過開工的時間.

顯然頭髮濕的太厲害,男人想抬起頭跟我說話,頭髮上的雨水就嘩啦啦的流下來,搞的他連眼睛都睜不開.男人只好把公事包夾在腋下,努力擠乾頭髮上的雨水.但是他又太努力,以致於濕濕的頭髮上留下他手指的痕跡,變成三十年代finger wave髮型的感覺,真是有點好笑.

「我說的是,我想跟千黛一起走.你記得吧?楊千黛?」男人說.

楊千黛?誰?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我想你找錯人囉!」

退了一步正想關門時,男人拉著門把急急的說:「我們剛從荷蘭回來,千黛去銀行的路上就碰到你,然後他就......

上了輸送帶!」

喔!楊千黛,這個我來中繼站後只出聲唸過一次的名字!再仔細看看男人的臉,他是當時站在千黛旁邊的那位男士,千黛的丈夫,只是現在形容更消瘦了.一股同情打心底升起,我柔聲說:「你還好嗎?」

「不好,千黛忽然就上了輸送帶,我到管理處翻遍所有資料,只有你的任務是找需要棺材的人,所以我來找你,我需要一副,請趕快給我.」枯柴的聲音帶著哭調急急忙忙的說,就從那個隱約的鼻音,我立刻發現他就是那個哭聲的主人.

「聽著,我不知道為什麼千黛就上了輸送帶.我就只是剛好在現場,決定誰上輸送帶不是我的事情.是誰決定的,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到處晃晃看看,看看能不能矇到而已.難道我希望她上輸送帶嗎?我也很想幫忙,但是這個忙不是我能幫的.你找錯人了.」

「我還以為,找你就對了.」男人神色黯然,從公事包裡掏出一本銀行存摺,交到我手上.存摺本被男人潮濕的手捏的略略變形,黑色的簿面,薄薄的幾頁,熟悉的銀行商標屬於中繼站前悠悠歲月裡的回憶之一.「這本存摺我拿著也沒用,既然你和千黛是同事,不如你拿著,看看怎麼處理比較好.」

打開存摺,電腦打印出來的數字有增無減,時間綿延了好幾年.日期跳躍地在過去裡前進著.我想把存摺本還給男人,男人不肯收,說是看到存摺便想起千黛,那樣就太傷心難過了.

存摺啊!那時跟千黛一起在信用卡催收部門的時光似乎就被我以存摺的型態握在手中.催收部門是銀行的最黑暗處,沒有人願意去那裡工作,但是都為了比其他部門還優渥的薪水去了.進入催收部門的訪客必須先經過金屬掃描,確定沒有攜帶任何武器才可獲發訪客證.我和千黛並不是催收員,我們只是被老闆輪調到這裡學習管理,但千黛後來就留下了.

「信用卡帳款不繳不行喔!」催收員通常的開場白.
「沒收入就不要亂花錢啊!」這也是通常的話術之一.
「別跟我叫窮,真的窮就不該去古馳買衣服,你看,在X年X月X日,你還去買了一個柏金包...什麼,那是送給女朋友的?現在分手了?...那不關我事,什麼時候可以還錢?」有經驗的催收員可以一邊看電腦紀錄一邊滔滔不絕的說.
「等著接法院告票吧你!」這句話也常常說.

「吸血鬼!」
「賣國賊!」
「婊子!」
「沒人性的魔鬼!」
「去死吧!生孩子沒屁眼!」

我們都曾經聽過債台高築的債務人在電話裡痛罵甚至詛咒我們.電話這端的我們只是隨便穿著運動服和球鞋,每天辛苦工作八個小時,做一份眾人唾棄的工作.對話那端的也許正從名牌皮夾裡挑出卡片唸卡號出來,再將皮夾放入昂貴的風衣口袋裡面.但是輿論卻一邊倒向債務人,因為就連報社記者都是我們的「業務對象」.

「最近銀行跟討債公司合作,收回了不少錢,我們每個人都有分紅呢!」千黛曾經這樣說過,她很神秘地拉我到牆邊說悄悄話:「公司借了我的帳號,說這樣稽核才不會出問題.」

那時千黛稍稍豐滿的臉頰還有玫瑰色的光澤.

「上次見到千黛時,她說要到中繼站打存摺?」我問男人.

男人兩手一攤,說:「不知道,其實我們在那裡並沒有帳戶,千黛應該是弄錯了.」他指著存摺上的日期的最後一天:「那時千黛和我剛從荷蘭回來,就是那一天從銀行出來,一對男女忽然掏出槍對著我和千黛掃射,沒太多痛苦.兩人還能在一起,已經不容易了!還好沒有小孩,不然」男人哽咽的說:「留在那裡心裡也苦.」

「這些金額是誰存進來的?每一筆匯入的地方都不太一樣?」我翻出幾筆給千黛的丈夫看.匯入的地點有高桂林,衛恩堡,道分,雷灣,濟寧,舒士郡等等.

「我不清楚.如果你知道詳情,請告訴我.對於千黛,我總了解的不夠多.」

腦海中,千黛還說過什麼?在那個很遠很久的從前.記憶就像是一條絲線,一用力拉就有斷裂的危險.

「學姊,你看,呵呵!做的不錯吧!」千黛曾經笑著說.「現在我們不需要自己去催收了,新方案讓債務人去負責回收其他債務人欠的款項,彼此監督,然後收固定百分比做收入,這些收入直接沖銷他們的負債,一舉兩得.我不管他們怎麼收回來的,總之,錢進來就好.債務人還清款項後,我就幫他弄到一個乾淨的信用檔案.廢除催收部門,但對外說還有一個小部門,其實只剩下主機在做事.

因為這個方案是我提的,銀行也給我回扣.」這時千黛臉龐已經漸漸失去玫瑰色的光澤.她穿著黑色的俐落褲裝,熟練的在電腦鍵盤上輸入指令叫出總帳收入畫面,指著幾筆金額:「才剛開始,已經賺這麼多了!」

全國各地的債務人像老鼠會的會員一樣,努力的幫千黛工作償還債務.他們在千黛面前都抬不起頭來,也許他們曾經在暗巷裡拿刀對著另一個債務人比畫,也曾經打過半夜的騷擾電話,在對方家門口噴漆,或是打電話散佈一些子虛烏有的流言.只有千黛知道龐大的催收機器怎麼運作.巨額金額有些流入銀行口袋,有些經過一些巧妙的設計,到了千黛的這本存摺.千黛的帳號一定是被債務人當成一組神秘的數字,悄悄地往帳號裡送金,藉此贖回自己的清白.

清白沒贖回,靈魂已經售罄.為了一時的糊塗,走上一條莫名其妙的路.

「如果你能幫幫忙送我走...」男人的話還沒說完,我已經開始搖頭.那條路,我無能力送任何人一程.

我想起最後一次見到千黛的那天黃昏,雨後的石牆淚痕未乾,透過透明的玻璃窗,千黛臉上那一粒水滴清透如水晶.

男人喟然地走了,連門口的一灘水漬也好像一起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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