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已經說過,蔡大記者在中繼站前的生活裡,是我的牙醫.如果你的保險計畫每年包含兩千元牙醫治療費,蔡大記者會想盡方法讓你把兩千塊錢花光光,然後在六月之前告訴你所有的治療要等到下個年度才能開始,美其名為:「這樣你才不需要用到自己的錢.」他診所裡的醫生護士每個都苦哈哈的,幫我做根管治療的阿拉伯醫生後來乾脆自己出來開診所,跟蔡大記者打對台.至於我為什麼對蔡大記者極度不滿,還是繼續讓蔡大記者幫我看牙,只是一個懶字而已.我懶的換診所,我懶的抱怨,我懶的作任何改變.我人生中最大的改變就是從銀行變成超市傳單撰寫員,這種轉變有一種贖罪的姿勢.銀行是充滿罪惡的,但超市並不是天堂,只不過很快就會被人遺忘.我敢跟任何人打賭,當你搬家後絕對不會記得某一期特價商品的敘述,甚至天天幫你結帳的出納員是男是女也完全忘的一乾二淨.但是你永遠會記得某一天向你收了五塊錢帳戶管理費的銀行員.

...第一次發現 眼淚從你的手指間留下
的那時的我 到今天 也還凝視著你
原諒我 一直任性著 只是因為跟情人分了手
我想要你 我需要你 所愛的人啊!我渴求你的一切...

經過了這麼久的時間,我還是記得蔡大記者還是牙醫時,診所常常放的一條歌曲.他的牙醫診所俯視著貴德河谷,秋天到時一片楓紅,冬天時就是一片白雪茫茫的山坡.診所前的停車位非常小,當我停好車時,總看到蔡牙醫正在窗口觀察我的行動.蔡牙醫是不是感性的人,我並不清楚,我只知道每次結帳後的金額都嚇的讓我倒抽一口氣.

「小姐,你的牙齒,很糟糕喔!」
「我牙齒糟糕是遺傳的.我們全家都這樣」
「每個病人都會這樣說,其實是懶的刷牙用牙線.」蔡醫生帶著綠色的口罩,手上拿著高速轉動的器具:「怕痛嗎?要不要打麻藥?」
「要,我怕痛,又不能吃苦!」
「哈哈!怕痛又不能吃苦,真是現代女性的寫照.」

幾針麻藥上了牙齦.過一陣子,蔡牙醫拍拍我的臉頰,沒感覺.他更用力的打了一下,我懷疑他是藉機刮我耳光.

「麻藥啊!不能用多,用多了就上癮了.」蔡牙醫瞇著眼說,他這個瞇著眼說話的習慣到了中繼站後還是沒有改變.中繼站後的蔡牙醫沒了巴巴利的襯衫,沒有高爾夫球具,沒有牙醫公會會長的頭銜,留下的只有中年發福體型,灰白的頭髮,還有不變的忙碌.他總是在打工,完全沒有停過.他比紹恩還忙,紹恩細心又數字觀念強,中繼站的銀行仍然需要他.而我最常打的零工就是在牧場裡看管牛羊,我也忙但我讓自己不太忙.這份工作是因為中繼站沒有牧羊犬代勞而產生的.所有的貓犬都有純潔和直率的靈魂,只要等在中繼站的門口,當他們的主人到達中繼站後,就可直奔幸福的最後一站,而人類就必須顛沛流離到處輾轉.蔡大記者所打的零工不計其數,最為人所知的是記者,司儀,照本宣科的官方發言人,這幾項都是大家最唾棄的工作.

「好好的女孩子做什麼牧羊犬?去認真找份工作吧!」蔡大記者在天行者的送別會後跟我說.他抽煙抽了三十幾年,到了中繼站也常常擺出抽煙的姿態,對他來說那個夾煙的動作跟羅丹的沉思者有一樣的含意.

「好的工作怎麼會輪到我?」我輕輕的說,然後用一種極細微的聲音:「我這種.....人渣.」

但是,中繼站後的我還可以稱為是人嗎?看來我連人渣都沒資格自稱.牧羊犬的生活也不苦,牛羊比起人類更好相處.在牧場工作的時候,我常常想起我的愛犬,她小小毛茸茸的身體,濕潤潤的鼻子.傷心的時候,她會默默地舔著滴落的眼淚,比任何男伴還好.我真高興她現在去了一個最好的地方.

「你這樣說我也是人渣了!」蔡大記者長長吐了一口氣,如果此刻有香煙,你會以為他正把肺裡的煙霧吐出來.「但是,事情總是要做.我不做,誰做?」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不是,很複雜,比那個還複雜.」蔡大記者又一口長長的嘆息.那時他拿著天行者的照片凝視許久,「他有種,我沒有.我永遠也不可能離開中繼站.」他若有所思的看著天行者那張扭曲變形的臉孔.「我的任務...唉!」

「我的任務也很麻煩.」我說.

「你的絕對沒有我煩.我要找出一百個人,那些人....唉!」蔡大記者不斷的嘆氣,始終沒有說出口.「總之,你好好幹.別做牧羊犬了!多可惜,自暴自棄.」

「你哪裡知道我的事情?不知道就別亂說話!」我被惹的憤怒起來,「你又知道別人的痛苦?你以為你是誰?」

那一刻的蔡大記者,眼睛裡有一種想告解的衝動,但是他沒有說,我也沒有問.我的原則是除非你自己告訴我,我絕對不想去詢問別人的難處,那只是莫名其妙增加自己背著的十字架,除非你是我的朋友.

「我住在環站的臥舖火車上,哪天你來找我,給你看個東西,你就了解為什麼我這麼忙了.中繼站前的生活真好,」蔡大記者瞇著眼睛說,「以前不知福.」

中繼站的鐵路系統很簡單,只有一條環站交通線.車站只有兩個,中繼站入口處站和中繼站行政中心站.火車就那麼一列,車上仍設乘客席,但是更多的是臥舖.這些臥舖都有自己的廚房,洗衣機,浴室,小小的起居室和臥室分開,甚至還有自己的窗台,窗台下是一個小小的花床.中繼站並不大,但是有山有水,風景還不錯,有一段鐵軌是架在海上的.聽說當初興建是為了因應大批湧入中繼站的人口,但是後來隨著生命科學的進步,平均年齡增加,入站的時間普遍延遲,所以乾脆改成臥舖火車,提供中繼站居民簡單的住宿環境.單調的鐵軌聲也可以安眠,如果你心情不算太糟的話.

搭乘臥舖火車總是給人一種理所當然的感覺,那就是當你一覺睡醒後,收拾好自己的東西,下車就是在一個不同的地方.當所有的人一哄而散,雖然你沒有方向,也會裝著自己要趕赴一班巴士,一個集合,一個未來的時間,匆匆忙忙地拿起行囊,身負重責般神聖地離開車站.但是環站臥舖火車卻完全不是,如果你住在火車上,當你在行政中心時,就會看到你的「家」常常出現在你的面前,你的窗台上小小三色堇隨風輕搖,然後呼地又駛離你的視線.小小三色堇出現,小小三色堇消失.小小三色堇再出現,小小三色堇再消失.然後你會把三色堇當成家的代名詞,最後三色堇枯萎了,你感到莫名其妙的感傷.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跟蔡大記者和在一起,我只是討厭跟任何人為敵,也很難拒絕別人.但他既然開口了,我就沒辦法說不,這就是我.

在那個簡單的臥舖火車裡,蔡大記者雙腿併攏,以一種懺悔的姿勢,低著頭.

「我殺了人.」他說.

唉!只要是正常人都想殺人,中繼站前的日子是狗吃狗的世界.

「殺死了一個人,不,兩個.」他很痛苦的開口.

只有兩個?不會吧!才兩個?你可是蔡牙醫,那個每年讓我花了四個月薪水看牙的吸血鬼.

「這是我最嚴重的罪.」蔡大記者灰白的頭髮埋在兩手之間.火車康啷康啷經過海面,白色的海鷗上上下下迎風飛翔,就像是他們完全沒有煩惱一樣.

「嗯.」我考慮了一陣子,這是最安全的回應,不想問他殺了誰,怎麼殺的,殺了以後怎麼洗手.

「你是怎麼來中繼站的?」蔡大記者忽然問我.我沒打算回答他,他已經自言自語的開始說:「算命的都說我會活到七十三歲,沒想到,我六十幾就來了.有時我會想到我那間診所,每張桌椅擺設,都是辛苦換來的.」

「有一天,有個女病人來診所洗牙.她從小就讓我看牙.洗牙的時候我問都沒問就幫她打了麻藥,她一直都怕痛.你知道,每個病人都怕痛,大男人也一樣.結果...」蔡大記者萬分痛苦的敘述.火車經過中繼站的入口處,新報到的人少的可憐,我看到那些新面孔,萬分徬徨又萬分戒慎.

「...她肚子裡的胎兒就流產了.我知道的時候,剛開始時覺得怎麼會有這種事情?如果懷孕了怎麼不說?所以我也不太把事情放心上.過了兩年,女病人自殺了.我把事情反覆的想,如果我那時候問一句.天啊!我殺了兩個人.」蔡大記者繼續說著.

火車以規律的節奏行駛海面的這一段路線,是我最愛的中繼站風景之一.那總讓我想到很多中繼站前的快樂時光.雨中的海洋總是閃著迷人的銀色光線,蒼茫又野性,拍岸的波濤似乎在呼喚需要被呼喚的人,一聲又一聲,像極了嬰兒在子宮中聽到的母親心跳,母親的呼喚就是一種生命的保證,

蔡大記者在臥舖車廂裡無聲的飲泣.透過車窗射進的光線照在他灰白的頭髮上,閃亮的像是雪地裡結冰的松針.

「那一百個人的任務.我要找到一百個希望麻醉自已的人.我來到中繼站已經好久好久,到現在才找到第一個.來中繼站的人都希望自己趕快離開,根本沒有人想麻醉自己.所以說,我怎麼可能離開中繼站?我買彩券也是為了贖罪.我常常想,如果我能像絕地一樣瀟灑的離開就好了,但是,我不能....

...我太太來了,也離開了.我對不起她,嗚~~~」他放聲大哭.

我回想起蔡牙醫的診所裡那個掛號小姐,一個豐腴的印度西施,如雲的捲髮,眼眶總是勾魂的圈了起來,頭髮上有著香水樹的花香味.襯衫的鈕扣前兩粒總是扣不起來,讓人掛號時總看見她內衣寶藍色的衣邊.蔡牙醫走過時總捏她的臀部一把,印度西施就笑的花枝亂顫,充滿了肉慾的笑聲壓抑的在診所裡回響著.印度西施身後的傳真機不斷收著保險公司來的傳真.

「幫我弄個帳號,不能被國稅局查的那種.」蔡牙醫曾跟我說.「一些現金款項要放在裡面.弄到了,我這筆大業績以後都是你的.」

「國稅局怎麼可能瞞的過?」我曾無奈的跟他說.

「別的銀行都有辦法.我不管你怎麼弄,總之你一定行.」

最後我幫他弄了一個以印度西施當帳戶人的戶口,反正蔡牙醫也被其他銀行唾棄,在無所選擇之下,蔡牙醫只有屈服.

...縱然有那麼多悲傷的往事 照片裡的人的那雙眼睛
還是那麼溫柔 望向遠遠的未來
你已經忘了我 但我卻忘不了你 因為你是我的青春...

這是我把印度西施帳號抄在紙上給蔡牙醫時,診所正放的一條歌.我總是記得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那時印度西施的胸部放在掛號台上,紙條上的鋼筆筆墨還沒完全乾,她就笑盈盈地抽起那張紙條塞在自己的胸前.後來在蔡牙醫的桌上見到那張紙條時,每個數字都流了淚.

至於蔡太太,我也見過她,一個保養的異常年輕的女人,雖然已經過了五十,但看起來才四十出頭.穿著名牌的外出服,一看就知道不需要工作.不像我,黑色小夾克的兩支袖子手肘處都磨亮了.

火車機械性的搖晃著.中繼站行政處到了,一群人下車,一群人上車,臥舖火車窗口小小的三色菫又將離開某人從行政處二樓投出的視線,往中繼處入口站前進.我看到紹恩正從打零工的銀行離開,他拿著一個簡單的紙袋,穿著墨綠色的圓領毛衣,慢慢地往中繼站後面的那條上坡路走去.他的短髮略捲,在雨後初晴的光線裡面帶著一點棕色的光澤,閃亮有如秋日的松毬果,似乎還帶著一點肉桂的節日香氛.棕色的光澤在上坡路上朝著遠遠的臥舖火車傳達出只有我能解答的神秘訊息.他的棕色短髮就像是這一刻定位「真實」兩字的座標一樣,我從臥舖窗口伸出身體,朝紹恩的方向用力招手,大叫他的名字.

紹恩聽到了,他左右擺頭尋找聲音的來源.我看見他棕色的短髮上溫暖的光澤,像是秋天等待收割的麥草田一樣.火車慢慢開動,我又離開了紹恩的視線範圍.這也許就是我和紹恩多年互動的模式.尋找對方的訊息送出後,當我們開始探索對方的位置時,對方已經不在原點.就像是深海裡脫隊的鯨魚,不斷地發出聲納尋找對方的存在.

蔡大記者啜泣著,我不想打擾他,便在下一站下了臥舖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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