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得怎樣?」
陳醫生跟我面對面坐著,拿著一袋蒸熱過的藥草球輕輕地按拍在我雙手瘀青的地方。我從來沒注意到陳醫生臉上的皺紋,原來這些皺紋那麼深,就像是刻在臉部肌肉一樣,隨著他說話扯動的肌肉延伸。
覺得怎樣?
覺得很好,因為紹恩是我的。但我沒對陳醫生這麼說。
「這種外傷吃藥沒用,平常多熱敷就好。手伸出來,我幫你把把脈。」
手乖乖的伸過去,就跟小時候一樣。
「最近還會被夢境所困嗎?」
「不會了。最近不太做夢,睡得很好。」
「腰痠嗎?」
「是會痠。」
「白天容易累嗎?」
「是有一點,但是基本上工作沒問題。」
陳醫生讓我收回手。「基本上,現在你的身體已經好很多了。如果晚上能睡得好,表示以前做的引魂的副作用已經消的差不多了。很多時候人會生病是因為悒鬱寡歡引起的。長時間抑鬱,久了各種身體機能就會變弱變壞。如果一個人能經常保持快樂,醫生可能就要失業了! 最近應該有什麼好事發生吧?」陳醫生說。
「你怎麼知道?」
「唉,孩子。我從你出生看到現在,對你太清楚了。你這孩子內心裡大波大浪,但是表現在外面的就是一付冷漠的樣子。但是你又沒辦法偽裝得很成功,這樣久了就容易生病。你今天氣色和精神都跟往常不同。這樣才對。其實我最不了解的就是你怎麼會去寫超市傳單?好好的一個人才,唉!」
我沒說話。正子阿姨當初知道我去寫傳單也臭臉。
「記住,半夜如果忽然醒了。不要亂想事情,把精神放在呼吸上面。吸氣。吐氣。吸氣。吐氣。不要去想那些以前的事情。你就是想太多,一直為了以前的事情苦惱,這樣是不好的。平靜自己的呼吸,告訴自己什麼都不要想,多訓練幾次就會容易入睡了。
還有,你的枕頭要換。你肩頸痠痛的問題大概都是枕頭引起的。」
「我會注意的。」我說。
晚上下起了綿綿細雨,我想起以前我帶著愛犬出去散步時給她穿的紅色雨衣,他回家後總愛窩在我簡單的床上睡覺。陳醫生收拾了一下器具,在一張紙上草草地寫了藥方。「這藥方是給你調體質的,手瘀青那部份每天持續熱敷就好,需要我再來出診嗎?」他一邊寫藥方一邊說。
「不需要了。我會自己去診所找你。」
「這幾天你見到正子了嗎?」
「上次見過,但也有一陣子了。」
「你若再見到他,跟她說別再搞下去了。我老是跟他說,人都已經來了,就要接受這個事實。就像離婚一樣,簽字離婚後,一直想挽回的話,對兩個人都沒好處。可惜她就是不接受。正子啊!我認識他幾十年了。正子是個很可愛的人,只是太硬頸。」陳醫生陷入迴想中。
「那我媽呢?」我問。
「你媽是不同的人,我認識他很久很久。你媽比正子感性,他是一個感情非常纖細的人。但也很容易受傷。他跟你一樣,對過去總是念念不忘。」陳醫生說:「你知道,能忘記過去的人比較容易得到幸福,因為他們努力看著前面的路,而不是回顧以前失去的有多少。」
「你跟她不是交往過嗎?」
陳醫生很尷尬的笑了一下。的確,一個老人如他,在這種暮年之際仍被問起年輕時候的感情事,的確是很尷尬。
「的確,當時是想跟她結婚的。但是,也就這麼陰錯陽差的有緣無分。」
從緊閉的臥室門後,傳來紹恩微微的鼾聲。聲音雖然不大,陳醫生卻也聽到了。他挑了挑眉,做出疑問的表情。似乎也沒什麼對陳醫生隱瞞的必要,我就跟他直說了。陳醫生點點頭。
今晚似乎很適合說一下過往的事情。我煮了一壺新茶,遞了一杯給陳醫生。我煮茶的方式其實很普通,但是時間抓得很準,茶湯不苦不澀,入口溫潤有緻。
「你有沒有想過?兒女,是讓父母存在延長唯一的一種方法。我每次看到你都會想到你母親。我教你媽那個非常複雜的打結方法,她又教給你,我每次在中醫診所看你這樣打結,看到你跟她相似的側臉,總是能感到你母親的存在。這茶湯也是,你母親也很會泡茶。他學過,特別知道每種茶不同的特性。你泡出來的口味就跟她很像。」
「那是因為我是他教出來的。」我說。
陳醫生對我溫暖的笑了一下。
「你媽曾經跟我說你跟你前夫處的不好?」
「那些都是以前的事情了。他就是一個普通人,我也是個普通人。他有他想要的,但是他沒有顧慮到我想要的,他總認為他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我卻覺得為了他想要的,我放棄了太多。缺乏共識的情形下,也就只好分手了。 」
「我們那一輩總是覺得婚姻不是兒戲,結了婚就是一輩子。」
「離婚也不是兒戲,勉強兩個人綁在一起,只是慢性自殺而已。離開他我覺得快樂多了,我並不後悔這樣決定。」
我決定問陳醫生一個一直在我心裡的問題:「我小的時候,你是我的小兒科醫生,我記得我媽常常帶我去找你看診。到我長大,去珠蘭市讀書時,你又出現在那裡,還考了一張中醫執照在那邊執業。其實在珠蘭市的時候我並沒有認出你是誰。但現在仔細想想,我陪紹恩第一次去找你看病的時候,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吧?我記得你那時候跟我說,我長得跟你以前當小兒科醫生時的小病人很像。而現在,你又在中繼站繼續行醫。這一切,都是巧合嗎?還是有意義的?」
陳醫生沉默了很久。這沉默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回答。
「若我告訴你這是巧合,你覺得呢?我剛剛說過,兒女是父母的一種延續。」
「就算是這樣,也不能解釋你跟我之間的機緣竟然如此深厚。」
「的確是不能輕易解釋。」陳醫生艱難的說:「你出生的時候,我以為你是我的女兒。但是你母親說不是。剛開始我很懷疑,但是你來我的小兒科診所打針時,我做過DNA調查。你母親沒說謊。你的確不是我的孩子。隨著你來的次數越來越多,我不禁希望你是我的女兒。如果當初跟你母親結婚,生出來的孩子也許就像你這樣長相。而對你母親,我知道我虧欠她太多。我決定默默的關心你照顧你,當是一種贖罪的方式。對你母親,我只有深深的內疚。」
我在陳醫生的茶杯裡又添了點熱茶。那點熱茶的蒸氣鼓勵了陳醫生。
「我剛剛說過,子女是父母的一種延續。我常常在你身上看到你母親的影子。用這種方式,就好樣得到再次跟她相處的機會。對我這個心有罣礙的老人,心願足矣。」陳醫生說。
我拍了拍陳醫生的手背,只是看著他,沒說話。他看我的眼神極為蒼老。人說中醫會養身不顯老,但此刻他皺紋滿臉,情緒激動。
房間裡的紹恩似乎是翻身再睡,床頭櫃有書掉在地上,發出了一點響聲。
「紹恩是個可憐的孩子。好好,別辯駁,你們在我眼中都是孩子。他過去的身材並不是他自己造成的,這點你知道吧?這社會給體型巨大的人很多歧視。這些歧視,加上他的體型,都讓他不想太表露自己的感覺。就算他現在好像萬人迷一樣,內心裡他還是以前的那個紹恩。很聰明,很冷靜,但是對感情沒有自信,對表達自己感覺這件事情也還不適應。你如果愛他,就直接告訴他。」
「我會的。」
陳醫生留給我那張藥方,囑咐我隔天去找衛先生配藥,便收拾好自己的藥箱離開了。我把桌子上的茶杯收起來放在廚房水槽,聽到背後有一點聲音,原來是紹恩起床喝水。我順手倒了一杯給他,然後繼續洗用過的茶杯。他喝光了水,把水龍頭撥向另一個水槽去洗杯子。我把清潔過有泡沫的杯子交給他,他接過去洗好了放在碗盤架上。
「你要不要跟我住在一起?」我問他。
「我也正想問你能不能搬進來。」他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
「你請一次假,我們到處走走好嗎?隨便哪裡都可以。」
「那就後天吧。應該沒問題的。」
「我愛你。」
紹恩輕輕地摟住我,說:「親愛的,我從來沒懷疑過這件事情。」
ps. 我自己不太喜歡這篇,但為了向最終章邁進也管不了這麼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