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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開讓開,她來了!」

衛先生宏亮的聲音就像獅子吼一樣,吼的那些在中醫診所等待看診的老病號們都回頭了。

中醫診所裡面滿滿的都是看病的病號。陳醫生的桌子就這麼被圍起來,身後的診療台上,紹恩閉著眼躺在那裡,胸膛起伏著。其實我前幾天才見過紹恩,但是感覺不出他有什麼異樣。而此刻的紹恩就像是個病人一樣躺在診療床上。陳醫生正在寫藥方時,我被衛先生送進診療間。那一群像潮水一樣來回在紹恩躺著的診療台和陳醫生的桌子滑動的病號們擋住了門口。我才一推門,門裡面就有股動力把門往回推,這樣來回幾次,衛先生看不下去,直接抓著我的肩膀,狠狠地推開大門。他的手臂肌肉結實,手指也很有力,被抓著有點痛。

「讓開!」衛先生一邊擠一邊大聲說:「這個要先看!掛好號了!」

其實我根本沒掛號,但是沒掛號也可以看到醫生,這也不是什麼秘密,從中繼站前就是這樣。有時候照著規矩只是浪費時間排隊而已,誰都知道有後門可以走。

那群病號很不甘願地退開,如潮水退去般地露出陳醫生和他的桌子。當我一坐下,他們又如潮水撲上,一波一波的搖晃著我的身體,我被壓的有點駝背。

「今天找你來有幾件事情,第一件事情就是你太久沒回診,上次引魂後幫你開的藥吃完了吧?」陳醫生說。


「那些藥早就吃光了!」

「想起多少?」

有時聽到陳醫生這種口吻,就有種錯覺以為那些我想記起的回憶,其實都屬於他,不然他不會比我更熱切的想知道塵封在腦海中的記憶是什麼。

「很多,但是一些關鍵的地方,總是有點模糊。」

「你要刻意去回想才行!不認真點去努力回溯既往,就會忘記事情的真相,漸漸地就把自己腦海中希望見到的景象誤認為自己的回憶了!現在這個階段,不要以為回憶會自己回來。或者這麼說吧,回憶是會自己慢慢復甦,但那要花太多時間。」

「所謂的刻意回想是什麼意思?」

「你可以跟人核對一下你的記憶的內容。中繼站裡面總有一些你過去認識的人,跟他們一起回想過去的事情,彼此比對細節,就會發現大家記憶的不同處,透過增益法和消去法,就能還原回憶的真正面貌。」

增益法和消去法?我想我該找正子阿姨一起來,因為對於小咪,隨著小咪離開的時間越來越久,我腦海裡的她就漸漸走了樣。譬如說,上次正子阿姨拿一張她珍藏的大合照照片給我看,我認不出照片裡的小咪。

「我下次會試試看。其實最近記起來的越來越多了。」

陳醫生示意我把脈,這種古老的中醫問診方式很是親切,比起小兒科動不動就要打針好多了。陳醫生皺著眉在我的病歷上寫

左:輕且浮
右:實

反正也不清楚這些意思是什麼。更何況左右兩手還不都連到心臟的動脈,脈相為何不同?

「這幾天累了吧?不是不用到牧場打工了?這樣來說應該趁這個時間多休息。」陳醫生苦口婆心的說。接著從抽屜裡拿出我的病歷。他不需要到處翻找,順手的樣子看起來像是那份病歷從來沒從抽屜裡拿出來。也許他每天都拿出來看,猜想著為什麼我這麼久都沒在回診?也許是好一陣子沒見到陳醫生,他的身體出現了一種老人味,微微的,並不是很刺鼻的那種。那股味跟中藥材的香味混在一起,我想當我有一天離開中繼站時,當聞到中藥材的味兒,就會想到他身上的那股老人味,濕濕綿綿的,然後也許會以懷念故人的心情唏噓不已?

「給你看診是小事,很快就解決了。問題是後面那個。」陳醫生皺起眉毛。

那些中醫診所的老病號們像是海藻一樣包圍在紹恩周圍,隨著他們的視線上上下下,他們的身體也一起擺動。七嘴八舌的討論起紹恩的病情。

「這個人從前天開始就沒醒過來了!」老病號A說。

「還吐了一地。」老病號B說。我忽然認出老病號B是誰了!在中繼站前的生活,小時候常常被帶去的小兒科診所裡,總是會見到老病號B帶著他的兒子出現。還記得他的兒子叫做小諒,以前在等叫號時,老病號B常常會叫他跟我一起玩,小諒會撇撇嘴繼續看他的漫畫,老病號B則很三姑六婆的跟小咪說:「你瞧,說不定長大是一對呢!」

自從我不再去小兒科看診後,小諒的長相就漸漸的模糊了。反倒是小諒的媽,卻被我記得很清楚。他有點暴牙,眼睛因為深度近視而有點外突,頭髮總是盤起來,插著一隻綠色蜻蜓的髮沾,總是中長袖的衣服,我想是因為手臂太粗。

但是老病號B沒有認出我,如同很多我認識的人一樣。當他記起我時,我沒記起他,當我記起他時,他沒記起我,大家就一直重複著路人的遊戲。

「他昨天晚上還大叫。」老病號C說。

「叫的好像是?唉!不知道他在叫什麼啦!」老病號D說。

老病號們只是在彼此交換紹恩的情報,並不是說給我和陳醫生聽。他們病久了,連說話的口吻都很像醫生,有幾人甚至開始聊起用藥的情形。

陳醫生走到紹恩躺著的診療床附近,那一群如海藻般擺動的老病號們就緩緩地往兩邊分開,又默默地在他身後會合,伸長了脖子往紹恩看。當我要過去時,著實花費了一番力氣,才把這群專業的老病號們分開。

躺在診療床上的紹恩臉色雖然蒼白,但看起來還是相當俊美,而他以前非常苦惱的身體,竟然就像是洩了氣一樣的變瘦了,而且大概是因為他花了相當多時間去建他的燈塔,躺在床上的並不是一般減肥後的胖子,而是有結結實實的身體。難怪最近搭環站火車時總是會聽到有人談起紹恩,而且都還是年輕火辣的美眉們。我想到紹恩以前曾經說他希望認識一個注重內涵的人,我那時大大的取笑他:「美女你不愛?」

「我想我愛吧!」他那時說。

結果隨著紹恩離開珠蘭市去別的地方工作後,他的一點一滴也漸漸像是滴落在湖裡的水珠一樣。但是如果上網尋找,還是會看到紹恩在某個配對網站上的簡介:

「心靈契合,能彼此分享人生............. 」之類的。
總之不知原由,那個簡介也被他放棄了,最後一次更新是在五年前。但,也許是因為紹恩比我更早來中繼站?

「想什麼?」陳醫生拍了我一下:「我找你來,是想看看你能不能幫幫忙,幫我喂這帖藥下去。他再這樣昏睡下去不太妙。」

「怎麼會變成這樣?幾天了?」

「等下衛先生會拿煎好的藥來,記得,一定要想辦法讓他吞下去,今天我跟衛先生試過好多次,差點要拿湯匙壓舌頭來灌藥了!那個藥不好喝,很苦,要小心。」陳醫生翻翻紹恩的眼皮,又把了紹恩的脈,眉頭又輕輕的皺起來了。

那群老病號又分開兩邊,讓出一個拿著湯藥的衛先生。他邊端來還邊在湯藥上吹氣,那些蒸氣一吹就飛散,更多的蒸氣從碗裡往上冒,他便這樣一直吹著。我接過湯藥,坐在紹恩的診療床上,衛先生幫忙撐起紹恩的上身,用力的往紹恩兩頰一壓,紹恩的嘴就張開了。第一湯匙的藥就這樣從嘴唇兩邊溢出。

「這樣不行,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不吞下去!」衛先生滿頭大汗的說。

「換我來吧!我撐住他,你來喂看看。」我跟衛先生換手,但是衛先生粗手粗腳,一接過藥碗竟然還潑了一點出來,他大叫可惜。我示意他把藥碗傳給我,我從後面抱著紹恩,紹恩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嘴裡咿咿嗚嗚地說了一些話。他的墨綠色毛衣上有一些湯藥的印漬,大概是衛先生跟陳醫生努力下的結果。

「紹恩乖,快點吃藥!」我輕輕地對紹恩說,摟他在懷裡,一邊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彷彿背景就有一個搖籃曲的音樂似的,彷彿他是我的孩子似的:「不吃藥不會好,你不吃怎麼會好呢?要快點乖乖吃藥啦!吃完這次就會好的,沒有騙你喔!吃完了以後陪你去燈塔,整個晚上都看船好不好?」

雖然中繼站的海面上從來也沒有任何船隻,但是一個沒船造訪的燈塔,想到就覺得太孤單。

「還有燈塔下面的小洋甘菊也很漂亮,你不是做了一個板凳嗎?它們就開在板凳附近,好美喔!看完小花後,我們去你姆媽家,她總是在洗衣服,洗好的衣服就晾在他在海岸的家的前院裡面,陽光下白雪雪的,又香..........乖,你不吃藥,我們都不能去。等你好起來,我們去看電影,好久沒去白鯨記咖啡店,你想喝咖啡嗎?我記得你以前很喜歡喝,天天都喝。」我說,摟著他的我身體輕輕的搖擺著,沿著他的臉頰,一滴眼淚清清徹徹地滑落下來,那不是他的眼淚。我拿起身邊的湯藥想喂,紹恩卻仍在自己的夢境裡。「還是你想去公主公主咖啡店?」

又一滴眼淚滑落在他的臉龐,那也不是他的眼淚。

「紹恩!」我拍打他的臉。

昏睡中的紹恩雖然臉色蒼白,但表情卻十分愉悅,就好像是回想起初戀情人,回憶起她裙腳隨風飄的某個春天。這樣摟著他的時候,我發現他是的的確確的變瘦了,雖然男人的體重還是一個不小的負擔,但是以前的紹恩是絕對沒辦法讓我摟緊他來搖晃。幾天不見,紹恩的綠化程度提高了,那些青青裊裊的常春藤圍繞著他的脖子,也許再過不久,紹恩就會離開?我輕吻他的額頭,就像當他是個發燒的小孩一樣,一邊幫他擦去頭上的汗:「紹恩,快點醒,你不醒不行!醒過來,紹恩。」

紹恩完全沒有清醒的跡象,我急忙叫陳醫生過來,陳醫生在人中上扎了一針。

「他如果一直不醒的話怎麼辦?」我問。

「可能就一直昏睡下去了,我和衛先生試了一陣子都沒辦法,如果那個解夢的湯藥他能喝下去的話就能醒,一定要讓他喝下去。」陳醫生神情緊張的說。

「解夢的湯藥?」

「這樣昏睡通常是因為在夢境中耽擱了,所以開了一個解夢的湯藥給他,就像喝醉酒的人要喝解酒藥一樣。能叫醒他最好,不然最起碼也要給他灌藥才行」

紹恩好像很喜歡被人從後面抱著微微搖晃的感覺,他的嘴角有個淡淡的微笑,他從來也不是那種每次都笑得很陽光的人,那個微笑讓人感覺他深深地往夢境裡沉去,不願醒來。

湯藥是沒辦法餵了,每次餵都從嘴唇兩邊流下。

「紹恩,起床了!不能再睡了,回來,快點回來。」紹恩的臉頰上又多了一滴眼淚,無聲的滑落著。

我忽然想到一個方法,便叫衛先生幫我拿著湯碗,我用力掐住紹恩的鼻子然後吻他,一邊觀察他的反應。剛開始紹恩只是左右擺頭,但我死抓住他的鼻子不放,後來紹恩忽然用力推開我大口吸氣,趁他換氣的當兒,衛先生把握時間立刻餵了一湯匙進去。紹恩嗆到咳嗽,眼睛也張開了。我們半哄半騙的又餵了半碗下去。等他略略回神後,他發現他靠在我身上,但是還是只能無力地靠著,剛剛推開我的勁道全沒了。

「紹恩乖,快點喝光,喝光給你糖糖吃。」就像是哄小孩一樣,在紹恩喝湯藥時,我用一種兒語的口吻跟紹恩說。他覺得很好笑。陳醫生發現紹恩醒了,便走過來把脈,叮囑紹恩把藥喝完,留在診所觀察一下,如果沒異狀就可以回去。

那群老病號看紹恩醒了,便圍在陳醫生的桌前討論紹恩的徵狀,十分擔心自己也會出現類似的副作用等等,但是隨著衛先生帶進另一個新病人,這些老病號又自動的靠上去了。

「喂,女孩!」紹恩坐起身虛弱的說:「你剛剛也未免太粗暴了吧?」

我擦掉眼眶裡的溼氣跟他打哈哈:「我不知道你喜歡這樣,下次我記住了!.......你夢到什麼?夢的這麼出神?」

「夢裡想起你以前常常來三一書院的樣子,你記不記得以前我們常常拿法律系的法槌來打那些不平的釘書針?也夢到那個事情了!我好像還送過你一隻從餐廳偷出來的湯匙?」

「你偷了不只一隻吧?」我笑。

「還有以前在紐方藍時的事情,我們的鄰居有個小男孩,小時候常常跟他打架,結果他敗血症,很早就死掉了。我一直以為我忘了這些事情。還有我姐,他們在我小時候都很壯。都是一些小事。」

「怎麼會一直昏睡?」

「解毒的過程之一,你還沒認出陳醫生?他以前就在珠蘭市。」

啊!那個在溫室裡,有著一張花桃木書桌的醫生,身後有一盆人蔘正開著小小紅色的球花。

「還想到離開珠蘭市後發生的好多事情,每一天的生活,常常經過的公園。我好想你。」紹恩說。

「想我?但我沒離開過。一直都在這裡。」我說。

「所以請你答應不要離開我,在這裡,別走。」

「我可能也走不了。」看著紹恩脖子上青鬱鬱的常春藤,「也許你會先走。你比我努力多了!」

「你不走我不走。」

「總是要走的。」我說。

紹恩無言。

「再吻我一次!」紹恩說。

我又吻了他一次,然後輕輕的放開他。他順勢抱住我。

「我想記得這個感覺。然後把這個感覺收藏好,放在我心裡的小箱子,當我想你的時候,就從小箱子裡面拿出來回憶,然後再把它收起來。」

「你說的好像你要離開的樣子。」

「我已經決定了,你不走我不走。」紹恩說:「昏睡的時候,如果不是聽到你的聲音,我還在夢境裡漂浮著,不知去向。當你的聲音一響起,我就想到我在這裡幹嘛?應該要趕快去我愛的人身邊才對。所以我就醒了。」

「你愛我?」

「我愛你。」

眼眶裡淚水打轉。

「紹恩,怎麼辦?我不能說我愛你,也許有一天我會這麼覺得,但是不是現在。」我連自己也不能算愛。

紹恩低頭了很久,不想讓我看到他的表情。等他抬起頭時,我想他很難過。但是紹恩卻淡淡的微笑了:

「這樣也好,如果你也愛我,我的工作清單就結束了。我的任務就是要找到五個真心愛我的女人,我媽,我兩個姊姊,和小姪女,已經四個人了。太好了,我可以繼續留在你身邊。剛剛一時昏頭才說溜嘴。還好,你並不愛我,你只是喜歡我而已。太好了。」

「紹恩~別這樣。」

「真的太好了,你不愛我。」他的床單上濕了一滴:「我還是可以請你不要離開我嗎?」

「只要你在中繼站,我就哪裡也不去。」

他抱住我,哭了。





1. 真的拖了很久,今天家裏總算沒人,配著Idil Biret的蕭邦鋼琴曲選輯,竟然拼出五千字,裡面不少廢話。

2. 寫到後來是有點「唉」的感覺,紹恩這個角色是人有所本,當初我還答應主角原型說一定給他一個好結局,而且我還保證說他的結局絕對是裡面所有人最好的。不知道我能不能往這個方向拼過去,還好主角原型看不懂中文,「真的太好了!」本尊現在也放棄追我要後續,哈哈!

3.跟上一篇隔這麼久的原因是:上一篇寫完後,熊熊忘記我到底接下來要寫什麼!

4. 最近正在看裴勇俊的「太王四神記」DVD,剛剛寫小說時不知道要編排紹恩的鄰居怎麼死的,就乾脆說是裴勇俊最近得的「敗血症」!看
「太王四神記」後我有個感覺,其實他如果不要笑得那麼假跟刻意,其實長得不錯啊!一想到冬季戀歌裡的招牌笑容就起雞皮疙瘩,雖然我沒看過那個劇,但光劇照已經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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