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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時候很適合回想一些春天和夏天時發生的事情,因為降低的氣溫讓人想起已經灰飛煙滅的熱情,而那些熱情只適合在春天和夏天萌芽茁壯,如果在秋天發生,那麼這種熱情似乎就註定了會急速冷卻。陰天也跟秋天一樣。陰天就該用來追悼晴天時的愛情。這個道理就像是中繼站存在的理由,在中繼站裡,人人都將回想起中繼站前的生活是多麼的多采多姿,有血有淚,因為相較之下,中繼站就像是個特大的真空保溫瓶,當離開中繼站時,你會帶著所有中繼站前的記憶,和一點點中繼站內的回憶,然後朝幽冥不定的下一站前進。大家對中繼站後的生活充滿了幻想,因為中繼站內的生活枯燥乏味到極點。

而將被我帶走的那一點點中繼站的回憶,我有時候會這麼想,到底將來會用如何的姿態出現在我的腦海裡?這是個非常難以回答的問題。譬如說,當我回想起中繼站前的小咪,隨著年代久遠,我竟然已經記不得她的臉的特徵。小咪的臉就在我的回憶裡沉沒了,就如同她的小船在那個霧氣氤氤裊裊的湖不斷的下沉一樣。但我曾經是非常熟悉她的臉,她的聲音,她走路的腳步聲,她做的飯菜,她出現在公車站的身影,但此刻腦海卻只剩下「小咪」兩個字,對他的細節,身為女兒的我也只能萬分羞愧的說:「實在不記得太多!」。如此說來,現在在中繼站的生活即使在當下有非常深刻的記憶,出了中繼站後,大概也像一陣煙吹過,了無痕跡。

即便這樣,我還是想要想起更多共多小咪的事情。我現在常常跟正子阿姨比對記憶,但是幫助不大。因為正子阿姨看到的小咪的面相,並不是我所看到的母親的面相,也就是說,我們所認識的小咪是不完整的,但也許小咪也無法描述出完整的自我,因為我們往往需要別人對我們的感受來推論自己是怎樣的人。 但這世界上只有小咪能清楚回答他是誰,其他人只能靠猜測和血脈來虛構一番。

「你這樣說也沒錯。」正子阿姨說:「畢竟你不知道她結婚前是怎樣的一個人。」

在我簡陋的公寓裡,正子阿姨伸直了腿好好伸展一番。她那個有著圓形地板的公寓讓她總是要蹲坐在地上,才能避免不往地板的凹處掉落。也因為她把大部分的物資都拿去資助遊行的人,正子阿姨每次來我的公寓,都呈現飢餓狀態,大量搜刮食物和資源。她啃著我從白鯨記刷點數買回來的咖啡餅乾,吃完還舔了一下有餅乾屑的手指,然後在裙子上拍一拍,就像是放學回來的少女溜進廚房偷吃一樣。

「你這裡還有很多好東西吧?快點都拿出來,我餓~死了!」

光幾塊配咖啡的餅乾是無法止住幾天的飢餓。我便提議煮一些熱湯配菜,正子阿姨不置可否。我從櫃子裡拿出調味粉,用完了以後,我先旋轉袋口好幾圈,讓膠袋裡充滿了空氣,然後再打個小結。正子阿姨用驚訝的眼神凝視著袋口的那個結。

「你這習慣跟小咪一模一樣!」正子阿姨充滿了回憶:「她也教過我這個。我其實不喜歡這樣打結的方法,太麻煩。但是剛剛看到你這樣做,真讓人懷念。」

「中醫診所的陳醫生也是這樣說。」我說。

「是嗎?也是應該啦!他認識小咪多少年了!也不是普通的交情。」

「不就是常常去看病的小兒科醫生?」

「陳醫生是小咪以前的男朋友,我是說在你爸以前。你不知道嗎?」

「是嗎?」

很多子女總是覺得聽到自己父母的情史很尷尬,因為他們是一段經歷了法定程序的感情的結果,那些沒能經歷法定程序的感情就被當成好像從來沒發生過一樣,沒被提起,沒被記起,只存在於當事人的腦海中。

「怪了,當初怎麼沒跟陳醫生結婚?」

「唉,你知道那個年代的醫生有多搶手嗎?多少有錢人家的小姐等著要嫁給陳醫生啊!陳醫生家裏一直給陳醫生安排相親,對象都是地方上有名望有錢財的家族裡的大小姐,還是去日本唸過新娘學校的那種喔!你知道小咪家窮的要命,大概覺得要有結果很難吧?兩人就沒有在一起了。

這是我的猜測,詳細的情形,當然還是只有小咪最清楚。」

當然,現在想問也問不到。小咪已經離開了,離開中繼站前的人生,也離開了中繼站。他在我腦海裡就像張年代久遠的照片,其實相中人還有別的風情,但是我卻只會記得照片裡面他擺出的姿態和神情。但是小咪畢竟是太早就來到中繼站,當我想去銀行資料庫或者居民管理中心調閱過去居民的資料時,想當然爾的一無所獲。這些個人基本資料只剩下名字和出生地,下面的人生恩恩怨怨全被電腦給洗掉了。

「她跟陳醫生分手後沒多久就跟你爸結婚了,沒多久就有了你。」正子阿姨說:「後來就辭職待產了。

我現在了解陳醫生對我那麼特別照顧的原因了。也許當小咪帶我去小兒科診所看發燒時,小咪跟陳醫生細細的描述了我的病情,詳細的程度彷彿是陳醫生就站在我床前俯視著那條三不五時被踢到一邊的被子,然後在中繼站的某一天,當我去陳醫生的診所看腰酸背痛時,他乃給我這麼一個回答:

「頭痛背痛什麼的,換個枕頭就好,你從小睡相差.」

然後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離開。

「小咪以前可是很多人追的呀!」正子阿姨瞇著眼,手裡的一杯熱湯正慢慢的喝:「你放了什麼下去?」

「只是普通的香菇湯,另外加了一點點白胡椒粉,提味而已。」

「就是這個味兒!小咪也很愛放白胡椒粉,連炒飯也放!所以說,你跟她還真像,女兒就像媽媽年輕時的翻版。」

如果一個人從小喝的熱湯裡都有白胡椒粉提味,那麼白胡椒粉就變成熱湯必備的香料之一,沒有這一味就不是好喝的熱湯。所以與其說是遺傳,不如說是習慣使然。

「既然很多人追,怎麼會嫁到這個?」我以局外人的口吻問,啜了一口熱湯。

「鍥而不捨啊!磨久了,人就是你的。閃電結婚那種是被雷打到的天災,小火慢燉的那種就是人禍,了解了嗎?」

「我怎麼會不了解?唉!」我嘆了口氣,但立刻想到在長輩面前不可嘆氣這件事,決定轉移話題:「最近你們的活動很多的樣子?」

「既然你提起了,既然現在牧場還沒完全整理妥當可以營業,不如你就跟我們一起去搞活動吧?有點事情忙總是比較好,省得胡思亂想。」

正子阿姨所說的,就是一個有組織性的抗議活動。正子阿姨算是靈魂人物之一。也許當正子阿姨還沒來到中繼站之時,隱隱約約感到中繼站這種邏輯非常難以接受的居民也是有,但沒有人想到要提出自己的意見爭取什麼。但是正子阿姨來了以後立刻指出了大家心中潛存已久的疑問,她本人又擅長煽情式的演說。有一次我送食物過去時,看到正子阿姨在集會所正振臂高呼,底下一群居民或流淚或大笑,情緒都被她掐在手裡。後來我問阿姨,正子說,這種話術只能算是叫賣,只要是上傳統菜市場上了三十幾年,死豬都能說成活的。秘訣在於要讓群眾有參與的感覺,適時地問台下群眾「對不對啊?」「好不好啊?」,群眾就會忘情的大聲說「對」和「好」。

他們所要爭取的第一點是:需徵得本人同意才能進站。

這點當然是因為正子阿姨本身的經驗使然。正子阿姨對他莫名其妙就來到中繼站這件事情還是感到忿忿不平,一直無法說服自己。

第二點是:同意進站後,由自己選擇工作清單,而非由管理層隨機配送。

不知道不能辦到?老實說中繼站的所謂「管理層」,從來沒在中繼站出現過,或者說沒有人知道管理層到底是不是在中繼站。蔡大記者有時會代傳「聖旨」,但是他不曾決定過任何事情。

第三點是:取消點數制度。

正子阿姨說,點數制度是模擬中繼站前的貨幣社會制度。中繼站應該讓人用多少拿多少,一切共享。我提醒他這樣應該是中繼站前飽受批判的共產制度,但是想當然爾,正子阿姨對我說的話不置可否。也許這一點訴求也跟他們抗議組織碰到的困難有關,因為大家都去搞抗議了,從事生產活動的人少,點數不夠用,結果就陷入物資不足的困境。上次從我這裡拿了一些中獎的獎券去,他卻也不一次拿去兌換,怕引人注意。兌換了的東西就拿去餵飽那群人,然後常常前胸貼肚皮幽魂似地跑到我的公寓找吃的。

「我想我還是不參加了,我對那種活動沒興趣。」我說。

「我也猜你會這樣說。」她一點也不意外,「你這點像你爸,如果是小咪,小咪早就參加了!」

我想到小咪以前常常跟正子阿姨到處參拜高人的事。小咪對那種形而上虛無的一切很感興趣,我常常不了解為什麼他被虛無深深吸引住,因為虛無就是虛無,在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世界裡,自己也什麼都不是了,不是嗎?
「我覺得我就快要完全的想起她了!包括她划船出去的那天。」我低聲的說。

正子阿姨看著我,沒說話。窗外微微透著一點下午的陽光,雖然明亮,但是不夠溫暖,而且任何保養得當的女人往那光下一站,就看得出真實的年紀被隱藏了多少。在那光下,我才看到正子阿姨烏溜溜的秀髮下,兩頰已經微微的下垂了,頸部的皮膚鬆弛,他那雙交叉在前胸的手,手臂也軟的像就快融化的奶油。穿著的真皮馬靴雖長,但沒蓋到的膝蓋還是可看到失去彈性的關節。在這之前我一直有一個錯覺,那就是正子阿姨不會老。因為小咪也說正子就是不顯老。但在這當下,我竟有種想哭的衝動,為了他明顯的老態,為了自己擋不住滔滔流水流逝的時光。

「跟我說說看。」正子阿姨柔聲的說,就像是唱一條搖籃曲一樣。我想我小時候大概聽過他用這種聲調呼喚我,所以才會對正子阿姨留下一些溫柔的印象。

「那天早上,其實是前一天下午,我們就開始吵個不停。最主要是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他覺得我不應該為了逃避壓力而喝太多酒,我說他以前喝的比我更兇。但其實我真的沒喝多少,只不過倒了一杯葡萄酒就被她罵到臭頭。我說:『你就讓我喝了這杯再罵吧!』她聽了很生氣,就甩我一巴掌,罵我生活糜爛,又沒有男朋友。接著兩個人沒話說。後來他接到你的電話說要出去,等他回來時已經是晚餐的時間,看起來也沒那麼激動了

那天晚餐吃的是很簡單的肉燥淋青菜,我弄的。小咪吃著吃著,忽然就開始哭起來說:『我的女兒後半輩子怎麼辦?到時候媽媽一定比你早死,留你一個,真捨不得啊!』

我說沒關係,反正現在離婚跟放屁一樣,如果隨便找男人結婚又離婚,絕對會比小咪早死。小咪猛搥我的肩膀,說這種話說多了會成真。」我說。

「我也是這樣跟她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寧缺勿濫。小咪後來是想開了一點,但我想她還是很擔心你吧!」正子阿姨陷入回憶。

「隔天早上,小咪好早就起床了。我們一起住所以我知道她的習慣,她不是那種早起上菜市場的人。所以等我起床後,發現小咪把早餐都弄好了,我嚇了一跳。他擺了一桌,叫我一定要吃早餐才能出門。她說我現在一切要靠自己,早餐不吃很傷身。既然單身一個人,就要好好住意健康,將來老了才不需要靠別人。除了注意健康外,還要定時運動,保持體力。他嘮嘮叨叨了一大堆,我隨便敷衍應付一下,吃完早餐就出門了。

出門前,現在回想起來,是我見到小咪的最後一次。小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正翻著最新的電視週刊,然後抬頭跟我說:『你一定要記得一件事:媽媽愛你!一定要記得,絕對不能忘記,我會一直看顧著你,絕對不會讓你孤孤單單的,要記得你媽這樣對你說過,然後抬頭挺胸,做你想做的事情。你這孩子把所有的事情都藏在心裡,這樣是不對的。你要伸手讓其他人握住你,知道嗎?我可以看到你的未來,你會很幸福,有一個孩子,她很愛你,你和她都會好好的。你什麼都不要擔心,有媽媽在,不好的事情都隨他去,天大的事情有媽媽扛。知道嗎?一切都會好的。』

我聽了以後眼淚就留下來了。小咪都幾歲了,還跟我說天塌下來要幫我扛?聽到就鼻酸。其實我不是想惹他生氣,有時就是習慣了頂嘴。我走過去握住小咪的手。小咪的手好溫暖,熱呼呼的。到現在我都還記得他的體溫,接著我就出門去趕車了。

再見到小咪,已經是在湖邊了。」

正子阿姨偷偷地把眼角的淚擦乾:「小咪是有一點靈異體質,常常說他就是有一種靈感。之前我常懷疑他走火入魔,但是跟她這麼多年朋友下來,她很正常。所以我想也許就是有人有這種預感吧?自己沒有,不能說別人也沒有。」

「我覺得小咪沒有什麼特異功能,她只是喜歡故弄玄虛而已。」

「你怎麼想是你的事。但她是你媽。」正子阿姨沒說出口的是:「起碼要尊敬點!」

但他是我媽,為人子女與生俱來就享有的奢侈,就是就算對父母嗤之以鼻,最後總會獲得某種形式的原諒。

思緒又被帶回中繼站前的那一天。我在辦公室裡接到一個電話,某某警官簡單的詢問我和小咪的關係。然後要我立刻到湖邊去。小咪常常去那個湖,還會帶著自己的槳,他一直想買個獨木舟,但一直沒買。買了家裏放不下,而且也很貴。所以她就只帶著自己的槳,我送給她的槳,以前在朱蘭市唸書時在宿舍裡一筆一筆在槳面上畫了三株青松。

到了湖邊,濕答答的小咪已經被塑膠布蓋著。一個法醫過來抓著我的手:「你還好吧?」

「還行。」

「我們需要你去指認死者,請這邊來。」法醫的口吻是帶著一點同情的。

「死者?」小咪死了?

掀開塑膠布時,眼淚立刻留下來,但是頭腦一片空白。

「打撈上來時已經沒有生命跡象。」法醫說。

根據後來的驗屍報告,是生前落水。警察報告指出小咪可能是在船上睡著了,或者是重心不穩,最後跌落湖心。報案者是岸邊獨木舟出租業者,因為過了時間船還沒回來,當他們開船接近小咪租的獨木舟時,舟上空無一人獨自飄在煙霧裊裊的湖上,因而報警。

報告上還寫到:遺物發還遺族認領,共計電視雜誌一本,隨身尼那李其小背包一個。

這陣子思緒總是這麼飄啊飄的,就像是棉絮一樣,被風吹起就不可收拾。

「你想起來的就這麼多?」正子阿姨哽咽的說:「你沒想起你的孩子?」




1. 拖太久還是不好,本來是想把小咪的死寫的很煽情,但是實在沒有賺人熱淚的本事,最後流於平鋪直敘,草草交代了事。

2. 這篇寫了三天,剛開始是想寫正子的活動進行的情形(就是遊行啊,演講啊,灑狗血發誓凍蒜啦等等等),然後把之前出來過的愛麗絲給做掉湊湊輸送帶的名額。第二天接著寫的時候就苦於無法生動描寫抗議活動的情形,所以就沒動。第三天也就是今天,忽然決定把愛麗絲留在後頭做掉,先解決小咪的謎題,所以就朝這個方向進行。

3. 可能最後改寫時會在這篇後面再多加一點字,現在感覺有點未完成。反正沒啥讀者,讓我馬虎一下也無所謂啦~~

4. 真想趕快寫完這個然後來寫個推理小說看看我能不能假想殺人。不過寫之前我要複習全集的古畑任三郎。(OS:看那麼多次了,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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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akvill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