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子阿姨來過的那個晚上,我的箱子悄悄地出現在大門口。當我穿上一件最好的洋裝,準備去白鯨記咖啡店喝杯久違了的咖啡時,那個箱子擋住了我的去路。中繼站的治安一向良好,沒什麼竊盜事件發生。那個箱子被很謹慎地用一塊藍色的防水布包著。至於那個小盆栽,則是用白色的玻璃紙罩著。看起來紹恩只是把物品悄悄地放在大門口,連門鈴也沒按,甚至也沒敲門,就這樣走了。但送正子阿姨走的時候,門口並沒有這些東西。所以這是送走正子阿姨之後,我一個人在家時送來的東西。

也許他來的時候我已經熄燈睡了。也或者紹恩是刻意不想見到我吧?不過那個晚上我睡得很晚,反覆想著一些事情。我總是這樣,太多事情在腦海裡揮不去,反覆的想,把小事也想成嚴重的事件。他來的時候也許比我熄燈上床睡覺的時間更晚。但若他不想見到我,我也能體會他的感受,對若喜歡的人無法回應自己的感情,那即便是在那人附近,也覺得快窒息了。

把紙箱搬到家裏,拆掉藍色的防水布,發現箱子上有一個小信封。字跡是紹恩的:

我約了陳醫生明天晚上到你家出診,請保重。

很紹恩式的表達方式。在這方面也許他比我好,他起碼會試圖表達,我不會。

當我到達白鯨記咖啡店時,咖啡店裡跟以往一樣,最舒服的沙發已經都被佔據了,往店內仔細看看,發現太多一些退休的老人們悠閒地邊喝咖啡邊聊起中繼站前的生活,我便決定離開白鯨記咖啡店。走到商店街地下道出口附近,順便看了一下中醫診所,出乎意料的今天竟然休診。這使得商店街的出口看起來更冷清了。我想起在銀行附近開了一家小小的茶屋,賣紅茶和奶茶的,人總是不多,因為太多人慣性在商店街消費,這些小店只是憑著店主個人的興趣(或者其實是為了達到某種中繼站任務?)而經營著。

這家小店沒有名字,但是正在營業中。 小店的位置很好,就在中繼站行政中心的後面,沿著銀行側門走上坡道,景色便慢慢的轉變成一種住宅區的感覺。這個小店的一面全是窗戶,居高臨下看著下坡處一個小小的白色教堂。教堂前面有一片小巧的綠色的草地。人若從教堂走出來,越過草地到茶屋的一樓去,走上茶屋木製的樓梯,就到了我坐著的地方。當我兩眼放空望向遠方時,其實常常跟樓下的人們眼神相遇。那時大家就非常尷尬地錯開眼神,假裝誰也沒看到誰。所幸的是茶屋的隔音效果不錯,這些尷尬都像是黑白默劇一樣缺乏配音。

茶屋裡面沒有認識的人,但是我進門時似乎有一點點小小的騷動於茶客們中產生。很多好奇的眼神投過來,大概是因為我穿了一身最適合我的洋裝?不過我覺得應該是其中有人認出我是中繼站難得出現的暴力事件的關係人?

點了一杯加了檸檬片的紅茶。坐在窗邊的位子。天氣很好,陽光和煦,曬的桌面都暖暖的。拿出隨身的一本筆記本,隨便寫些什麼。什麼都好,只是誠實的寫。我想到以前我在朱蘭市搞丟了一個手提袋,裡面有新買的MP3。朱蘭市的人以誠實出名,撿到袋子的人後來告訴我,他在手提袋裡面找不到我的聯絡方式。只好打開MP3看看有沒有使用者資料,在這個過程中,他看到了我的音樂資料庫裡的曲目。撿到的是個三十幾歲的男人。

「很少人會把托斯卡跟邦喬飛同時放在MP3裡面。而且你放的是卡拉絲版的托斯卡!」那個誠實的人說。

在那瞬間,我有一種被人脫了衣服的感覺。

現在若這本正在被我塗鴉中的筆記本被人撿到,那個人也許會翻開幾頁看看,發現一些亂七八糟開了頭但沒下文的短篇小說。也許會覺得每篇的開頭設想都很好,但就像是潮濕的煙火,繽紛地射上天空後就諳啞失聲。或者會覺得是努力想寫的很精彩的超市傳單文案一樣,雖然努力的想吸引讀者,但是題材本身枯燥無味?

店主是個東方女人,外表是以大概四十五歲左右的姿態出現,穿著黑白條紋襯衫,手上掛著一個草織的手環,藍色的牛仔褲腳捲了起來,因為她並不高。頭髮中分著,看得出有一些白髮,淡淡的眉毛和不能算立體的五官,但笑起來嘴角特別向左邊拉高的感覺不錯。她拿來一杯用普通白色瓷杯裝的紅茶,把茶杯放在桌上時,她傾身向我,壓低了聲音說:

「你認識正子吧?」

我很訝異的看著她。她一隻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一下,就像是老朋友一樣。

「你是小咪的女兒?」她問。看著我吃驚的神情,他繼續:「我也認識小咪,我們以前都在同一個地方工作。結婚後就都離開了。你長得有點像年輕時的小咪,我就想到正子說過小咪的女兒在這裡。剛剛你走進來,我就想問你了。」店主微笑著站著。

基於對長輩的尊敬,我立刻想站起來跟她示意。她卻先坐下了。店主叫做妙妙,我於是稱呼她妙妙阿姨。

「你這衣服很漂亮,很像小咪有的一件。年輕時的小咪追求者可是很多的。」妙妙阿姨說。

我看看身上的這件衣服。其實這衣服非常簡單,只是普通的無袖黑色洋裝而已。但我的好衣服不多,今天我只想穿上最好的衣服到處走走,因為始終沒什麼機會特別穿黑色洋裝。

「正子阿姨也常來這裡嗎?」我問。

「正子跟他的一些朋友常常來,我也常常送奶茶過去給他們,他們一次一訂就幾百杯。託他們的福,不然我這小茶屋撐不了這麼久,早就該關門了。..... 你去看過他們嗎?」

「剛成立時去過一次,但是那時人數只是幾十人而已,現在已經幾百人了嗎?」

「不只幾百人呢!現在大概幾千人了吧?不過他們聚會的地方本來就小,容不下那麼多人。」

聽到這裡,我只能說我太佩服正子阿姨了。他那才能當家庭主婦實在太浪費,如果有機會,他在中繼站之前的生活裡應該去做政治家才對。

「你要常常來喝茶,我不收你點數呦。以前小咪對我很好,這樣看著你,這樣跟你說話,就好像時光倒流一樣。我自己沒有小孩,充滿了遺憾來到中繼站,現在看到你,這種空虛就又浮起來,人還是要有個小孩,若沒有小孩,生命就真的隨死亡結束了呀!」妙妙阿姨陷入很深刻的對話。

「別這麼想,很多人說兒女不孝,不如不要。」我打哈哈的隨便找了一句。她知道她對初次見面的人說太多了,拍拍我的肩膀,她便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遠處,教堂的鐘聲響了。從我的位置聽不到鐘聲,但可以看到鐘樓上的大鐘搖晃著。教堂的門接著打開了。教堂門口的階梯扶手上用鮮花和白紗纏繞出夢幻幸福的延伸,穿著整齊華麗的賓客從教堂打開的大門裡陸續湧出,站滿了階梯的兩邊。天氣很好,新娘的白紗在陽光下更白,遠遠的只能看到新娘嬌小的身材和纖細的腰肢。她跟新郎站在教堂門口,新娘轉身面對大門,舉手將手中的新娘捧花花束丟出去,樓梯下的女人們歡樂但無聲地搶奪著。接著白米撒下,新人們幸福地去草地上照相去了。

妙妙阿姨從櫃台拿了一塊熱騰騰的比斯吉招待我。我指著草地上的人群問她:「常常有婚禮嗎?」

「也不是常常有。但很多那種以前錯過了緣份,但在中繼站又見面的情侶,最後就在這裡結婚了。今天這個婚禮的新郎聽說很帥又很有個性喔!很多中繼站的女生當他是夢中情人,不過現在大概都很傷心吧!哈哈!」

心裡抽了一下,總覺得是不祥的預兆。

「 新娘是誰? 你認識他們?」

「怎麼可能?都是聽客人們說的。教堂的員工也會來喝茶。」妙妙阿姨說。

看著那群草地上的歡樂的人,我一邊慢慢喝著變涼的紅茶,吃著變冷的比斯吉。陽光似乎只灑在歡樂的人身上,我這個位置漸漸地沒入茶屋建築物本身的陰影下。這一切都很像沒配上音軌的彩色電影。觀眾雖然很好奇電影的台詞到底說了什麼,卻只能從嘴型推測劇情的推展。那群人漸漸分成兩部份,一部分還在草地上聊天,另一部份往茶屋的樓梯走來。當一個男賓客推開茶屋的門時,門曳然而開的聲音幫這齣彩色電影配上第一條音軌。

「太好了,他終於結婚了,我的蒂蒂就不會再肖想他啦!」那個男賓跟其他尾隨而至的人說,找了一個舒服的沙發躺坐下,拉開領結,往櫃台叫了一杯大吉領紅茶。「等一下他來了就好好慶祝一下,哈哈!」

「但是他跟這個女的結婚真有點突然!」另一個男賓說。

「也許有不想說的原因吧?你知道,嘿嘿。」

這些男人七嘴八舌,興奮地談起接著的婚宴餐會的席次安排。

「你看到新娘的那個朋友吧?穿紅色緊身洋裝的那個?哇!」說的那個人吹了一下口哨,「身材超正,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天生尤物啊!」

「但你可別忘了,也許這個尤物選擇了一個比較年輕的外表在中繼站出現....」另一個男賓說。接著這群人開始討論起一些出席婚禮的人。

「伴郎其實蠻酷的,不太笑。應該是他吧?接下來要結婚的那個?」

「我倒是沒聽說這件事情,不過我今天才第一次在中繼站見到他。是跟以前在學校時差很多,但是也還可以吧!跟大家傳的不一樣啊!很普通。」

「沒錯,感覺很無聊。」

「是因為你們想把的妹都喜歡他吧?哈哈!」

遠遠傳來這一群男人的對話。

我手上的這杯紅茶真的完全涼透了。我端著茶杯走到櫃台,妙妙阿姨很好心地弄了一個新茶包,泡上九十度的熱水。一杯熱茶拿在手上,就好像人也回神過來。當我回到座位時,一個穿著禮服,衣襟上別著一朵蝴蝶蘭胸花的男人,跟著其他幾個人從草地上悠然踱步前行。一群人歡樂地行進著,像是冰球賽得冠後心滿意足離開冰球場的球員,等著去附近的小酒館慶祝一樣。陽光下只見好幾人的棕髮溫暖地反映著來自太陽系中心主體的熱能。但是這一切歡樂的形影卻沒有聲音,因為我被隔絕在他們之外的緣故。我想起從以前到現在我都是這樣,用第三者的眼神,自以為是的參與了很多別人的時時刻刻。

這群人歡樂地走到茶屋下,有一個身材發福的老男人被茶屋一樓廊下鋪的石磚絆了腳,忽然跌倒往前跪下。穿禮服的人機警地抓著他的手,另一手伸手扶住。兩人相視,誇張的嘴型和老人上揚的嘴角,看起來是在大笑。一群人有說有笑地沿著廊下的木製樓梯上樓。穿禮服的人似乎用眼神在地上找東西,一個轉身,他正站在我前方,終於從角落裡拿起剛剛被跌倒老人抓丟的胸花。胸花已經殘敗,大概是在剛剛人仰馬翻的情形下被踐踏過。他拍拍花朵。

是紹恩。

我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彷彿擁有他。但他並不知道這個自以為是的主人的注視來自上方,他甚至不知道有人看著他。我很少見到紹恩笑得這麼沒有防備,他基本上是個不太流露感情的人,以前只要他稍微流露出一點情緒,往往讓自己暴露出弱點。在過去,只要他能一直保持中立客觀和冷靜,就算身材臃腫,還是有很多女性朋友,雖然這些人對他沒有異性的遐想。但是紹恩跟這群人的互動出乎我的意料,因為在那群人中他怡然自得。我以為只有我見過那種神情。

他忽然抬頭,只是想看看茶屋的二樓,卻看到窗邊的我正看著他。那群人嘻嘻鬧鬧地踏上木製樓梯,接著我的耳裡聽到剛剛樓下那些無聲對話的後續。紹恩還是站在樓下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我淺淺地對他笑了一下。紹恩現在真好看,他的體格越來越健壯,很難想像以前他曾經有那麼不堪的體型。一身合身的禮服襯托出本來就很俊俏的五官。他站在那裡,帶著難以解釋的眼神看著我。他不打算上樓,但也不打算離開。四目相接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卻又找不到表達的詞語,只剩下震耳欲聾的寂靜。禮服很正式,貼身又挺拔,這是他以前沒辦法穿的衣服,根本找不到他的尺寸。

我無聲的說:「你怎麼在這裡?」

紹恩似乎看懂我的口型,他比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禮服。他張口說了一些話,字太多,看不出他想說什麼。

我說:「上樓吧。」一邊用手指做出上樓梯的動作。

他搖搖頭,右手四指合併,和拇指上下靠攏,做出一個人多口雜的訊息。我點點頭。拿起那杯現在有點降溫的紅茶,聳聳肩。

隔著窗玻璃,我對他說:「你看起來真不錯!」

他應該是說「你也是」,這是看口型猜的。他像個大男孩一樣有點害羞的抓抓頭。手指從髮稍透出一輪耀眼的金屬光。

啊!這是夢境吧?我竟然用這種方式參與了紹恩的婚禮?頓時覺得百感交集,原來這一陣子的疏遠,是因為他真的找到了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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