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紹恩在中繼站的海灘旁邊曬太陽,環站列車在身後呼嘯而過,臥舖車廂的窗口上小小的三色菫隨著節奏擺動.秋冬的陽光總是讓人感覺生命的稍縱即逝,光線在皮膚上留下非常短暫的溫感,就好像跟人依偎著的感覺.你可以想像一吋吋的光線是最愛的人的手,慢慢地一吋吋地移動,但是最愛的手終究會變冷,就跟不可靠的陽光一樣.但即使變冷也好,曾經擁有總比不曾擁有要好.

中繼站前的人生現在似乎是模糊的過去,但是我常常默默地想念起站前人生的一些小事情.譬如說,童年時小學的圍牆上粉紅色的牽牛花,還有街角的傳統男士理髮店,店前有一個白藍紅轉燈的那種.還有,下班回家時換上的紅色運動鞋.鞋子本身並不是名牌貨,我想念的是那種輕快步履的感覺.我也想念一種特別的香水味道,雖然從來也不知道香水的名字,但是某個人經過時就像是船行過海面留下的波痕,一種愉悅的香氣暗自飄動著,我喜歡那樣的片刻.還有,為了一個人輾轉難眠的時候,那表示活著.

『所以說,你需要工作.』紹恩說,『一個比較適合你的工作.』

我跟紹恩提起過去生活的種種,那些過去就像是冰塊一樣,你可觸碰,擁有,但是旦夕消失無蹤揮發於空氣中,你嗅著,那些過去就再也不離開了.

『你會比較定心,有事情忙是好事.如果沒事情做,光只是在想以前,就會越想越多.晚上睡得著嗎?』

紹恩總是亦師亦友地叮嚀著.

『能睡,半夜總會醒來,躺著過兩個鐘頭就又能睡.早上常常覺得累,大概是睡不好吧!』我說.

『還有,你把太多事情都往心裡去,說出來也是好事.能說出口,就是一種進步.』

『但是我怕跟朋友說了,就少一個朋友.再說這裡也沒什麼朋友.你自己也很多煩心事吧?』

這一陣子的紹恩全心投入自己的燈塔當中.有時我會去燈塔附近看看,心裡有一種微妙的感覺.現在我所看到的燈塔,是否就是紹恩童年的風景?或者是紹恩理想中的風景?小小的燈塔站在峽灣之角,塔身是白色的,鑲邊的木條上了紅色的油漆.燈塔門前有個老舊的木板凳,板凳下幾叢小洋菊盛開,反倒像是板凳幫這些柔弱的小花遮風擋雨.走上燈塔的二樓,一扇小窗向姆媽的房子,窗外是溫暖的家.到了三樓才是燈座,只可惜找不到燈塔專用的燈泡,一個沒有燈的燈塔,一個未完的故事.

我羨慕他能這樣一步一步完成自己的夢想.也許這是為什麼我喜歡跟他混在一起的原因.當你跟一個有方向的人在一起,總是感覺特別腳踏實地.有時就錯把人家的方向當成自己的方向,就像是我之前的那段婚姻一樣。

經過紹恩的安排,反正牧場到春天才會開始營業,這段期間我會去銀行工作。聽愛麗絲說,千黛留下來的存摺,沒一個人能理的出帳,總是不平。因為太多人都束手無策,但是銀行裡又不容許有不平衡的情形出現,因此決定讓我試試看。

環站列車轟隆隆地過了,來了,又過了,週而復始.就像是腦海裡一種不斷敲打的聲音一樣.並不算太晚,夕陽照的人暖暖的。餘暉下紹恩的頭髮是一片溫暖的深棕色,像是夢裡某種溫暖的基調一樣。他的手悄悄地搭上了我的手,握著。體溫便這麼真實地傳了過來。我可以感覺到以前他熱中於打獵時練習扣扳機在手指留下的繭,不太厚。但腦海中的畫面是有的,紹恩和他的父親,在雷灣的某個荒野,凌空射下一隻大雁,身邊的獵犬因為長期暴露於槍聲下早已失聰,看著主人的手訊號,飛快地朝獵物奔去。我也握住他的手,我需要溫暖的感覺。

「我最近見到我大姐了。想不到吧?在銀行工作就是有這個好處,偶然看到一個一模一樣的名字,我就按著地址找上門。真的是她。她站在門口,看著我哭個不停。我也哭了,從我離開家到朱藍市唸書後,再也沒有見過她。只聽說她嫁了一個煉油工程師,生了三個小孩,快快樂樂的。」

紹恩說實際上這些也只是多手傳遞下美化過後的訊息。可能一開始只是報平安,隨便說一些討喜的話,最後變成了一種以訛傳訛後堅定的事實。紹恩的姊夫是礦工,小孩只有一個。在某一次突如其來的地盤塌陷事故,姊夫便死了。留下來的姊姊是在餐館當女侍吸了過多二手煙而得了肺癌。唯一的好消息是兩人的保險金都足以讓留下來的小孩無金錢上的煩惱,現在算算也是進大學的時候。

「跟我去朱藍市唸書時一樣大」紹恩這樣形容那個姪子的年紀。紹恩說起小時候大姐幫他打架的經過,一邊描述起打架的情形又一邊呵呵地笑起來。

一輪夕陽火紅紅地往海平面下沈,這樣的景色我已經看過無數次。就像是身後轟隆隆呼嘯而過的火車一樣,簡單,重複,不會停止。

握住我的手忽然加強了力道。「要不要考慮一起生活?」即便是說這些話,紹恩仍舊瞇著眼看著海上的夕陽,「能在這裡見到,也是一種奇妙的安排。」

我沒說話,還在斟酌他的意思,但是又覺得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

「你家裡房間太多了嗎?」我打趣著,但是看到對方認真的神情,我也收起那種打哈哈的態度。

「你不知道我這種人的缺點是什麼嗎?就是永遠也無法回報別人的感情,不是用得太多,就是無感。我這種人當朋友是最好的,你會覺得我比普通朋友還好,比比最好的朋友還關心你,但是你知道我的感情不在你身上,你就是自由的。」回想起過去的種種,這是我真心的建議,我從也不知道怎樣去愛人,而我愛的人總是提早離開我,就像小咪那樣。

「你想得太多了。有人關心你,愛你,為什麼不打開心胸接受?悲觀只會讓人生更悲觀下去。你知道,我們的問題就是我們以為有無限的時間,但是分別卻分分秒秒會出現。說不定哪一天你忽然任務達成了,被送到下一站去,也許連告別也沒時間。既然如此,為什麼不珍惜現在所有的,老是惦記著失去的東西並不會讓你再次獲得那些失去的,只是讓你在記憶中又再次體會失去他們的痛苦。」

紹恩說的都對,只是,我做不到。也許是那種苦惱的樣子讓他覺得難過,他輕輕摟著我,體溫便傳了過來,我才瞭解,原來體溫是活著的最好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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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純粹是為了想提早結束這一篇,所以把情節什麼的都想辦法弄得快一點,不然我常常會掉在細節裡面.對於紹恩的問句,如果是YES的話,後面的情節我承認我想不出來,而且離我原來的構想相差太遠(可見我也沒怎麼弄大綱),如果是NO的話,我覺得比較能強調中繼站裡面每個人的那種孤獨性.寫完後回頭看看,我想紹恩果然是這個小說裡面我最喜歡的人物,我總是把人性最好的一面給他,然後把我人性最黑暗的一面都給了主角.

紹恩的姐姐將不會在後面出現,他只是一個敘述,我把姐姐加進來只是讓這個人更幸福一點,然後為結局埋下「一點點」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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