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白天很累,又沒有從肉類加工處吹來的腥風,晚上能睡的安寧實在時,精神狀態完全放鬆的我常常會墜入夢境當中.我常常忘記身在何處,也不復記憶今夕何夕.當我忽然張開眼時,我常常以為自己身處於以前的臥室裡,多年養成的習慣讓我伸出右手轉身想開床頭櫃白色檯燈的開關,落了空之後,躺在床上恍惚中嘗試思考自己的所在.在這當下,我隱約聽見愛犬睡著時小小的鼾聲,或者是童年時一只父親給我的兒童錶的秒針滴答做響.我躺在床上,思緒四方遊走,過往的記憶就像流星點亮夜空一樣,紛紛向我墜落.就是這些記憶給了我方向感,讓我能從虛幻中跳出. 

那些過往的人兒,是我存在的原因之一.但我能說我存在嗎?我不能說我存在著,最起碼我已經來到中繼站,以一種比幽魂更卑微的型態留著. 

也有時候,睡夢中醒來,在清晨微妙的時間裡,頭腦更加清醒,某些往事就像走馬燈一樣快速重複的轉動著,譬如說,公主公主咖啡室. 

公主公主咖啡室在珠藍市的某個地鐵車站入口附近,燈光昏暗,時時充滿了大麻的煙味.咖啡店的老闆娘像是退休的飛車族,長可及腰的髮辮夾雜著大量的灰頭髮,一邊抽紙煙一邊幫客人倒咖啡.老舊的桌椅有點黏手,喜歡抽煙的學生愛來這裡.抽完一隻煙,喝杯咖啡,推門出去剛好過街去看場棒球賽. 

「你去公主公主咖啡室?」有一次紹恩問我:「但你又不抽煙.」 

我不能說喜歡公主公主咖啡室,我比較喜歡的是地下鐵入口正對面的女王咖啡店.從店名就可以知道這兩家是死對頭.我和紹恩常常在女王咖啡店不期而遇,因為空氣比較清新.但這兩家店都上不了檯面,再普通不過了.但是在那裡曾經消磨的時光,讓它們用一種永恆的姿態存在著,在再普通不過的人們的記憶裡面. 

「嘿!」某一天的我,走進女王咖啡店後,放下背包和手上的咖啡,坐在紹恩的正對面.紹恩的面前排了幾張寫了公式的計算用紙,還有一台舊了的計算機,他邊拿著筆搔耳邊的頭髮.靠著窗的位置讓屋外的寒氣透了進來,但沒關係,女王咖啡店裡人人都有一杯咖啡.紹恩抬起頭,彷彿大夢初醒. 

「最近怎樣?」我說. 

「再好不過了!」這是紹恩的外交辭令,意思就是「現在正忙」.我用眼光找尋另一張桌子的時候,紹恩卻看著我,說:「你知道,朱藍市來了一個用草藥的中醫,一個朋友介紹的.我在想,不知你是否想去看看?」 

用草藥的中醫在朱藍市太多了.在東區就有一個,我去看過兩三次.中區有一整條街都是.有些中醫架子大,沒人引薦還不看. 

「我沒什麼特別想看中醫的病.但是,」我很小心的說:「如果你要去,我可以跟你一起去給他把把脈.」 

「那,」紹恩從袋子裡翻出一本記事本,迅速的翻頁,停在某一天的下午兩點,「就是這個禮拜四下午兩點,我們一點在地鐵站的南口見,好嗎?我只知道他的地址,不知道他的名字.」我慎重地把時間地點記下來. 

星期四的下午兩點下著冬天最讓人抑鬱的毛毛雨.玄關上靠牆坐滿了候診的人,助手遞過兩張空白病歷表要我們塡.我把兩張都給了紹恩,紹恩很自然的收下就開始填寫,然後不時問我一些表上的用詞.所有的人都有一種輕鬆的感覺,陌生人也自在地交談著,外表上看不出有任何病,反倒是剛剛淋了雨的我們看上去有點病態.也許是我們沒有預約,心裡從容不起來.當玄關上的人盡去後,助理收走紹恩的病歷表,示意我們進診間,紹恩是下午最後一個病人. 

與其說是一個中醫診所的診間,倒不如說是一個私人宅院的暖房,一個穿著西裝的老醫生坐在花桃木的書桌前,白色的蘋果手提電腦打開著,螢幕就反映在老醫生的眼鏡上.暖房裡周圍栽種著一些不知名的藥草,我只認得他身後一盆有小小紅色球花的是人蔘.我很自然地想一起進去,但看到紹恩的神情,我還是在玄關等待. 

等紹恩出來後,已經是半個小時的事情,紹恩又去跟助理說了一些事.老醫生在診間裡大聲地朝外頭說:「明天早上十點,複診.不需要給藥.」 

「他怎麼說?」我問紹恩. 

「他說他需要再看看我.」紹恩說,臉色有點蒼白,看上去那件綠色的毛衣更綠了.老醫生從診間走出來,一邊用壓低的聲音跟助理說話,一邊看著我.看到我有點毛了,只好說:「我不是來看病的」. 

「那好,那好!」老中醫笑開了,那種笑容有一種熟悉的感覺.那是一個開懷的笑,我看到他缺了一顆牙,但還好不是門牙.老醫生向我走來,仔細端詳了一下:「以前,我還是小兒科醫生的時候,我有這麼一個小小病人,妳的輪廓讓我想起她了.」 

「是嗎?不知道她現在可好?」我隨口說些檯面話.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紹恩常常去老中醫那裡.我沒再問他,他也沒再告訴我.有時我會在女王咖啡店碰見他,他就像平常一樣,面前攤了一些計算紙,拿著鉛筆不時寫下一串數字.那些數字被他寫的又急又草,好像不抓緊時間把它們記在紙上,隨時就會煙消雲散一樣. 

這是在女王咖啡店的紹恩. 

如果你像我一樣也會去公主公主咖啡室溜溜,你可能會看到紹恩在咖啡店最裡面的一張桌子.他背對著牆壁,不想讓人看見,但他的身軀又讓人無法忽視他的存在.他身上的綠色毛衣在昏暗的燈光下變成了黑色.頭埋在雙手中,身體靠著牆,手裡拿著一支紙煙,緩緩地燃燒著.我怕他發現我在店裡,常常急急忙忙地拿了咖啡就走. 

這是公主公主咖啡室的紹恩. 

哪一個才是他? 

那都是他.

也許紹恩也曾在公主公主咖啡室看見說是不抽煙的我一樣,紙煙燃燒著,手撐著頭,一言不發地等候時間消失.女王咖啡店的我是我,公主公主咖啡室的我也是我.

很久以後我又回到朱藍市,當我經過公主公主咖啡室的門口時,常常想起那時他黑色的背影.到了後來,公主公主咖啡室和女王咖啡店也不見了,原地變成了一個酒吧和影印店.現在當我在這種微涼的夜裡,躺在床上想起那時的一切,公主公主咖啡室,女王咖啡店,紹恩和我,都彷彿像夢境一樣,但是跟中繼站比起來,卻又那麼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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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1. 公主公主咖啡室以前在Bloor St上,現在已經沒囉!但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咖啡店而已,喔,還賣甜甜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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