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從朱藍市回家後,我和母親同居的日子就開始了.在某一個層面上,母親比我還忙.自從離婚後,她有她自己的生活和社交圈,她快樂的就好像飛出籠子的鳥一樣,再也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她的行蹤.有時候她會出門一兩個星期,只在餐桌上留張紙條:「去XX地玩,勿念」.但是記憶中的她不是永遠都這麼自由自在的,也曾有很長的一段日子,出門要報備,用錢要記帳,甚至於笑容也沒了.當我在幫告別式選擇一張照片時,發現在離婚前所有在相館拍的證件照片都是一臉憂愁的樣子,但離婚後照的那張卻笑的燦爛. 

「小咪在嗎?」常常有人打電話來找她.小咪這個暱稱只有母親的朋友才叫.離婚前每次一聽到對方稱呼母親小咪,父親總是一言不發地掛了對方電話.
 

小咪.
 

感覺上是一個年輕女孩的名字,親切地讓人呼喚著.繼而一想,母親也曾經像我這個年紀,她也曾比我更年輕.
 

在同居的那段日子裡,我對那些叫她小咪的人也無好感.通常都是一些看上去奇怪的人,譬如說,他們會一起去參加某個法師的法會,然後回來淨說些怪力亂神的事情.

「你怎麼不回家也不交代一下?」有一次我很生氣的跟她吵架.她出門從來不帶手機,她不喜歡被人找到.
 

小咪放下一個裝了幾天髒衣服的小布包在沙發上,逕自走到廚房倒杯水喝,抓了抓耳邊的頭髮,拿起褲子口袋裡的手帕擦擦汗,又仔細地把手帕收回去.眼神不跟我對望,她又走回客廳拎起小布包,拿到洗衣機裡清空布包裡的衣服.
 

「你最近是不是弄傷了手?」小咪沒頭沒腦的說一句.她這樣一說,我仔細想想,前幾天似乎是被紙割傷了.「我只是不在家,我都知道」,她說.
 

「跟你說,我見到外婆了.在法會上見到的.她說她的胃壞了,要跟我換.我就花了好幾天的時間,終於沒事.」她邊說邊走到廚房,又倒了一杯水,驚魂未定的樣子.「反正跟你說你也不信,我就沒跟你說.你問正子阿姨,她也去了.」

「天啊!這種事情你也信?」我沒好氣的說,「外婆都死了那麼多年了,人都死了還有胃?拜託!」
 

現在回想起以前我說過的這句話,覺得有點詭異.我在中繼站還是吃吃喝喝的.
 

「是正子阿姨帶我去的.」她故做俏皮的說.
 

「我看到未來的你了.」小咪很神秘的說.她身高不高,坐在沙發上看起來有點駝背,紫邊的眼鏡框住了本來就小的臉,雙頰略為下垂,但那雙手還是用尿素護手霜保養的福福泰泰.她的聲音低沉.

我不想再聽他說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正想離座時,母親拉住我的手,一種期待的眼神在盪漾著:「你會幸福的,孩子.我全看到了.那個時候我已經不在了,但是我永遠跟你在一起.」
 

「瘋啦!」我再也不能忍受這些亂七八糟的對談.客廳裡裝飾了一半的聖誕樹靠窗放著,保持著她離開前的模樣.裝飾聖誕樹對我們來說沒有任何宗教的意義,就像情人節時買情人節巧克力一樣,只是應景而已.
 

「我做不到的,你都可以.」她站起身來,用手摸著我的臉.「你會很幸福的,有一份好工作,比現在更好.有一個好歸宿,對方是一個好人,但是女人緣太好,你得注意一下才行.有一個孩子,正等著投胎作你的寶貝,別讓他等太久,那是一個男孩子.一對好聰明的眼睛,黑色的頭髮在太陽下卻閃著棕色的光.」
 

母親瞇起眼睛,彷彿正從腦海中窺探一個有我在場的場景,但此刻我本人卻站在旁邊看著窺視的她.現在回想起這段往事,我不知道她是否也曾在某一個時刻,窺視未來的我,傷心失神地站在湖邊,默默地從船上撿起她小小的背包.她以怎樣的心情閉上她窺視這一幕的眼,然後面對此刻的人生?
 

最後我的人生並不像她說的那麼美好.她走後兩年,我跟一個覺得牢靠的人結婚了,再過五年,離婚了.眾人覺得好的工作,後來因為不堪壓力而辭掉了.至於小孩,從來沒有生出來過.
 

「就跟你說,年紀不小了搞離婚,還以為自己有行情嗎?」正子阿姨聽到我離婚的消息打電話來,「如果你媽還在,她一定會被你氣死.你若能生就不會搞到離婚.」
 

在離婚後的多年,我還是摸上了不孕科的大門.當護士要我填寫資料時,我忠實地勾著「單身」.護士領我到一個診間去做基本檢查.她大概二十出頭,拿著病歷表走在前面,結實的臀部隨著腳步輕擺著,像是要提供某種保證一樣,主動的打開話匣子:
 

「現在科技很進步,生命醫學也發達,女人到五十歳才生育,以前是想不到的事情.但是現在我們的客戶也有六十歳的,當然前提要身體健康可以負擔啦!請不用擔心.」
 

她領我進診療室裡,周圍牆壁上貼著淡藍色的壁紙,一個穿著粉紅色制服的護士的背影說:「請換一下衣服,上診療床平躺,放輕鬆,等下醫生就來了.」
 
護士把布簾隨手拉上.我非常熟練地換了衣服躺上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診間不大,空調吹的我冷颼颼. 

...我只想被你愛著,只有你,沒有別人.
只想被你親吻,只有你.
 
我沒有其他的奢求,只求能擁有你... 

診療室的揚聲器音量極低,輕輕播著馬莉蓮夢露的一條老歌,拍子改編的相當慢,我老是記得一些無所謂的小事情.門把輕輕轉動的聲音,牛皮皮鞋走在木質地板上的腳步聲,有滾輪的辦公椅被拉開了,薄薄檔案裡的幾張紙翻動著,電腦主機單調低沉的「嗡」響,短指甲的手在鍵盤上發出輕快的撞擊聲.
 

「是XX女士嗎?」一個聲音有點老的女性聲音問我.「今天先做一些檢查....咦,你沒寫上規格?」
 

「沒人叫我塡...規格是什麼?」
 

「就是你希望的後代有什麼長相特徵?」又是一陣手指飛快撞擊鍵盤的聲音.那個女聲繼續說:「抱歉,你不需要填寫.我看漏了.....來,躺好,會不會覺得冷?要不要調高暖氣?...身體狀況不錯,應該沒問題.好了,可以請你換衣服了.等下我們詳細談談.」
 

我懷疑她說我身體狀況不錯這句話,因為她只看了下半身而已,也許她只想確定我的子宮還能用.但我什麼都沒說.那是一個老老的女醫生,頭髮都花白了,但她碰觸我的手卻相當溫熱.
 

「現在越來越多單身的女性想生孩子.像你這樣想自我複製的也很多.你的狀況並不特殊.你希望是男生還是女生?」醫生問我.
 

「男孩子比較好,」我說,想了一下,又開口:「能要求頭髮的顏色嗎?」
 

「如果是自體複製的話,就沒辦法了.你的髮色就是她的髮色.」白髮的女醫生有耐心的說著:「請跟門口的護士約後續診療的時間,接下來有得忙了.這是一個很出名的短片『新生嬰兒的感動』,你可以拿回家看看,比較有概念.」
 

我茫然地收下那一片小小的光碟,淺藍色的診間好像一個小小的天堂,我腦海中一個淺藍色的夢正慢慢型成,一切都順利的超乎想像.母親也曾經窺視過此刻的我嗎?或者,那是一個人母殷殷期盼而下的魔咒?她希望我有好工作,有好歸宿,有好兒子,更何況還是一個黑色頭髮在陽光下閃著棕色光澤的孩子.如果我也這麼相信,就冥冥中朝著她想要我去的方向前進?
 

這個問題,隨著她消失於湖中心,永遠也沒有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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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1.故事的時間點是放在現在以後的20 年吧!最近有一個新聞是女性五十歲才生育已經不再是不可能的事情.現在還沒想好女主角到中繼站的年齡該是幾歲.

2.本來沒打算「重用」正子阿姨,但是將來非常需要她來湊輸送帶的人數.

3.結婚又離婚的情節可能最後也會被刪掉,沒時間描述這段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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