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腦傳來的刺痛過後是一團迷霧,讓心平分不清楚方向。他往前方伸手,只感受到一片濕冷的空氣。空氣裡的溼度在他溫熱的指尖凝結成水珠,心平用拇指一撥,冰涼的水珠就沿著指尖慢慢滑落。那水珠沿著裸露的肌膚滑落的感覺讓心平大吃一驚,他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身體。此刻身上只是一件棉質的格子襯衫和牛仔褲,但感覺不到任何透過破洞的臭氧層射下的熾熱的紅外線,他身上也沒有任何的保護裝備,肌膚毫無防備地暴露在空氣裡,腳上則穿著一雙普通的運動鞋。他低頭看了一下,不知道是哪一年的Nike運動鞋,前端沾了一點潮濕的泥土,甩不掉,鞋底的防震墊已經很薄,地上的碎石都能感覺得很清楚。
他繼續在迷霧中走著,聽到一串串牛鈴叮鈴鈴的響聲。接著便是那潮濕的麥稈香味,很韌,潮濕的麥稈總是拉不斷。他小時候曾經嚼過,被母親大大責罵了一頓,因為他嚼太多後嘴痠的要命,結果晚飯吃不下。那麥稈的氣味混雜著輕微的家畜體味。說是體味,是客氣了點。心平聞得出是馬糞的那種消化過後的青草味,還有牛糞微微刺鼻的臭味。迷霧漸散,身上那件棉襯衫吸收了水氣,垂掛在身上。他覺得不太舒服,畢竟他已經習慣溼氣低的環境。
那一串串牛鈴叮鈴鈴的響聲經過他身邊,一群牛穿過心平的身體向前漫步。心平嚇了一大跳,但那些響聲和氣味又如此真實。一個牧場在他眼前展開,遠遠有一條斑駁的石牆,牆上蔓生不少爬藤植物。他見到石牆邊有一男一女,看起來像是牧場的工作人員。女人正撫摸著一隻小羊的下顎,那羊兒也舒服極了地閉上眼睛。男人的體格看起來已經非常習慣大量體力的工作,非常精壯,這跟心平見慣的男人們不一樣。在心平這個年代,無論男女,活動的空間大幅縮減下,體力就大大減退。
他默默地往那兩人走去。他見不到女人的臉,但卻覺得面對他的那個男人有點面熟。天色漸漸暗了,牧場遠方有一個廠房。廠房銀色的大門緊閉著,有些穿著制服的人從廠房後門陸續離開。牧場的另一邊有個陳舊的穀倉,穀倉在夕陽裡站成一個沉默的剪影。天上幾隻野雁排成人字飛過,啞啞叫著.心平和這兩人都出神地看著遠去的雁群.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聽過吧?」 男人跟女人說。
「嗯,古詩句。是說期待回音的意思。」女人的聲音說。
心平暗暗吃驚,他心裡想的跟女人的回答一模一樣,但是他沒說出口。
「雁子本身不是訊息,你期待雁子,這才是訊息.你若不期待它,這群鳥飛過你頭上你還怕他落鳥屎.你若期待它,才知道它存在的意義.」男人舉起一隻手,指著雁子飛去的方向,就像是他指揮著這群大雁一樣。
「說的跟謎一樣。」心平想,一邊聽到那女人說出他心裡的話。
女人慢慢轉過身來,心平看到她的臉,霎時卻有點暈眩。那張臉酷似心平的祖母,心平的母親跟祖母長得非常相似,而大家都說心平跟母親基本上是一個模子打出來的。他看見那個酷似自己的女人,忽然喘不過氣。女人沒看見他。女人投向心平的眼神穿越心平的身體,直直落在夕陽西下的地平線。
心平覺得腳下的土地忽然崩裂,他往地心陷落,燒紅的地心彷彿以曲速做星際飛行中見過的流星群,燦爛的光點包圍了他。急速下的流星群總是像下雨一樣,心平往地心掉落。這就好像小時候做過的夢。夢中他從高台墜落,一直下墜,著地前他醒了,又是在濃霧中。
但此刻他的雙腳踩在柔軟的地上。每前進一步,腳步聲就提醒他腳下的土壤含水量極高。他慢慢地前進,因為看不清楚方向,但最後卻一腳踩到水裡。心平驚慌地後退,環顧四方,是湖邊。清晨的露氣在水面上有如輕煙。他走向附近搭起的一個簡單的小碼頭,一條繫船的繩索垂在水裡,在水裡的那一截繩索有一部分已經長了水草,那是長久浸泡於湖水的結果。
湖不大,沿著湖有幾戶人家。早晨的空氣中傳來負近人家準備早餐的煎培根和蛋的香味。遠遠的湖心有一艘停泊的小船,槳收在船裡,小船隨著晨風飄漾,似乎是被風吹離了碼頭,那船蕩漾的模樣讓人有點神清氣爽。
晨光下,湖邊起了一陣騷動。心平看見牧場上見過的那個女人。女人拿著花束,走向碼頭,流淚。看見這一幕的心平感覺自己的眼睛也分泌出眼淚了,那一滴眼淚莫名其妙地朝臉頰滑落,他心裡有一種體會別人感覺的不愉快,但是心平知道這種感覺只是短暫的體驗,終究不是自己親身的經歷。心平見到女人拿著白色花束擲向湖心,那花束離不開岸邊,又被湖水推回碼頭附近。女人從碼頭俯身拿起花束,從湖邊慢慢走向湖心。心平以為那女人要投水了,但卻又不是,那女人沒有勇氣,或說沒有那樣的打算。她將花束舉高,走到湖水淹沒到胸前的位置,便放花束於水面。女人親吻了花束,淚水滴落在已經打溼的花瓣上。
「再見了,媽。」女人說。
心平跟著女人在心裡重複了那句話。他總是知道下一句的言語。
隨著那一句話,花束離手,悠悠被推向湖心。女人仍在水中。心平覺得有點冷,這種清涼的感覺已經從他出生以來很久沒有體驗過。
湖心一片寂靜,那白色花束緩緩下沉,遠方的那艘小船被晨風吹拂越行越遠。女人轉身,心平見到女人。這女人未到三十,髮色仍舊烏黑,只是悲傷讓她看起來分外憔悴。
而這女人的容貌就好像他在地球的非洲高原葬下的母親。當然不是母親去世時的容貌,而是像極了他還沒出生時存在於紀錄裡的容貌。女人臉上那份悲傷讓心平心痛起來,因為那悲傷讓女人老了,而老了的女人更像心平的母親。心平激動地奔向湖邊想要擁抱湖中的女人,女人卻穿越他,慢慢走上岸。心平聽到女人裙擺滴水的聲音,滴答,滴答,滴答。那些滴答聲又瞬間被吸飽水分的土壤給奪走了。土壤上只留下體重壓製的腳印。
「媽!」心平大叫。他覺得他就快可以再次觸摸到「母親」,只要他能喚醒這個女人。
女人不為所動的慢慢往前。她停下來撥了撥潮濕的頭髮,不讓前髮在眼前滴水。她這一停讓心平誤以為女人聽見他的呼喚。女人走向湖邊停車場,開了某台車的車門。心平立刻坐進汽車裡,對著女人激動的說:
「媽,我是心平,我在這裡。媽,看看我。我在這裡,我沒走, 我沒離開。」心平的吶喊終究變成低聲的嗚咽:「我不想離開。」
女人急駛的汽車中流洩出電台的廣播,其中一則是超級市場的促銷消息,用非常愉悅的女聲,呼喚著主婦們挾錢包奔向市場。 心平驚覺他並非回到自己母親的過去,因為這年份明顯不合,大概是二十世紀末期,而那時母親仍未出生。心平伸手想觸摸女人的臉龐,但他的手穿越了女人的身體,女人也無動於衷。
心平悵然地直視著前方,車窗外是地球尚未完全敗壞的景象。林間公路兩旁是參天的巨松,綠的很美,像海洋一樣。巨松朝天伸展,天很藍,藍到讓心平想哭。
那陣詭異的迷霧從冷氣口送出,他忽然明白這女人是他無緣見面的祖母。 在濃霧中, 他放聲痛哭,不是為了在湖心失蹤死去的曾祖母,而是為了他失去的母親。
後記:我喜歡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