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一條長長的斜坡,居民管理中心就在眼前。這條斜坡是個奇怪的存在,感覺似曾相似,但是實際上每次走過感覺又有點陌生。在這個斜坡上下的人們,重複的面孔也不少,每每看著經過的人們,想起在中繼站前的日子裡,是否也曾這樣跟他們擦身而過?這樣的感慨讓我覺得蒼老,但是蒼老是每個人必須學習面對的課題。在以前的日子裡,每一天都是跟人擦身而過的一天,唯一的差別是童年的自己會以為有一天會成為一個大家都認識的人,但是自己最後卻變成一個在薪水單上出現的名字。而那些有我的名字的超市薪水條,也已經默默地在焚化爐燒成裊裊清煙,只在某個銀行的主機裡面留下一個年代久遠的過帳紀錄。

前幾天我的管頭愛麗絲才找我談學妹留下的那本存摺的事情。根據我的觀察,愛麗絲是一個一直盡力維持中繼站前生活的人:他天天穿的光鮮亮麗,每隔一天就把套裝拿去白鳥社乾洗店,下班時他總是要看過我的檔案,思索著,就像是一個最高決策者一樣,拿著檔案去白鯨記咖啡喝一杯咖啡,把檔案夾裡那幾張紙翻來翻去。然後到了休息日時,愛麗絲會畫上精細的眼線,噴上名牌的人工香水,到電影院買張票,優雅萬分的拿出票跟剪票員微笑。如果剪票員沒有立刻丟回一個微笑,愛麗絲拿回票根時的背影讓人覺得他是深深地被某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輕慢了。絕大部分的人來到中繼站後學習了享受無所事事的空白感,愛麗絲則是拼命在這一片空白中找到他強調的規律。

而我之所以能做出這種精闢的觀察心得,全拜中繼站有限的娛樂管道,而且愛麗絲在中繼站逗留的時間也出乎我意料的久。到底愛麗絲在做什麼沒人了解,但這又關任何人的事?當我跟紹恩在電影院黑暗的空間裡面呼呼大睡時,也許愛麗絲正因為劇情而大笑大哭?那又怎樣?某個人的眼淚,又一定關另一個人的事?

但是她還是覺得我來的太久了,工作進度卻一直沒有前進。「你到底想不想離開?」她找我到她辦公室時非常責怪的說。那種激動認真的神情讓我想到已經上了輸送帶的傑西,不知道為什麼這些人的嘴臉都差不多。

「你到底做了一些什麼?有沒有努力?有問題要說,你總是悶悶的什麼也不溝通?」愛麗絲用力闔上那份被她翻爛的我的檔案。

「我沒什麼問題。」

「如果真的沒問題,你還會在這裡?天啊!你知道吧?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你這就是人往低處流啦!你自己不振作不努力,我有什麼辦法?我又不是你媽。」

「我媽早就離開啦!哈哈!」

如果不想讓愛麗絲的那套積極進取為了她某個可笑的目標拼死拼活的邏輯控制住,就是絕對的消極。愛麗絲以前總有辦法讓你以為你做了種種事情都是為自己好,但是最後只有他自己加薪又升官。當眾人用不諒解的眼光投向他時,愛麗絲會用一種小兒女的口吻說「這都是老闆決定的啊!」

「你自己要努力啊!趕快弄好趕快走,早走免塞車!後面還多的人要進中繼站。」愛麗絲說。

她的這番話根本就是唬人。第一,愛麗絲在中繼站充其量只是個銀行的對帳員,人家做的帳給她對,他做的帳給別人對,沒什麼權勢。不是穿的整齊就自然是老大,但是愛麗絲還是希望人家看在衣服份上當她是個人物。第二,我比她來的久,比他更清楚中繼站運作的方式,中繼站不是一個需要入會申請的俱樂部。

「那你就自己快快走啊!留在這裡幹嘛?不要跟我說是為了小組才留下來!」如果在以前我不會用這種不屑的口氣說話,但是這裡是中繼站,人人平等,沒必要受愛麗絲的鳥氣。

「什麼不關我事?交給你的工作怎麼辦?」愛麗絲有點憤恨的倒在辦公椅上說。

如果你比他高的話,會看到他頭上圍著髮渦的那圈兩色髮根。最靠近髮渦的地方是白色的,再來就是當初染髮沒染得很徹底留下的淺淺棕色,接下來是下端的黑色。究竟他是不是黑髮我也不清楚,也有可能下端的頭髮黑只是因為當初他染頭髮時那裡上色上得均勻。現在我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倒在椅子上的愛麗絲頭上那一圈白。

「現在查到了什麼?」愛麗絲幾乎每次見到我都重複問這個問題,這次也一樣:「唉!我也不是不知道工作的辛苦,但是也總不能老是用騙的啊!」

騙?

「我知道你說你在查,其實根本什麼也沒做。這樣是不行的,如果有心要做,早就查出那本存摺的帳去哪裡了。我看也別拖下去了,明天我會自己做,不然這筆爛賬不知道要拖多久。當初實在不該聽信別人推薦你的話,在中繼站前我還沒被騙夠嗎?真是自討苦吃。」

騙?

「你說話小心點,什麼還沒被騙夠?誰騙你了?」

愛麗絲噤聲了。這是他一貫的溝通方式,莫名其妙給人套上罪名後,等對方反擊了,就默默地用態度指責對方喪失理智。

「好了,這件事情就這樣吧!不用你了,我做就好,我總可以查出個水落石出。」愛麗絲又是那種熟悉的「為了部下一肩扛起」的表情。

「你愛搞就去搞。反正你也是為了自己!」我哼了一聲。

簡單的辦公室裡面只有我和愛麗絲,還有那份檔案。愛麗絲恨恨的看著我,我用不屑的眼神看著他,用這種眼神看他,心裡就是痛快。在中繼站前我不可能這樣做。

門上有人輕輕的規律地敲了兩下便推開了。是紹恩。拿著剛核對過由愛麗絲做的帳,紹恩沒看到房間裡面有其他人,推開門時無防備的跟愛麗絲討論起公事來:

「.....有幾筆都不對,整個金額也加錯,下次要不要先自己核對一下再丟到我那邊?....啊!對不起,不知道有人在。」

「我走了!」我跟他們兩位揮揮手離開愛麗絲的辦公室,自以為反叛的輕鬆著。離開辦公室,走出居民管理中心,廣場上旗桿上沒有旗,三支空蕩蕩的旗桿指向藍天,我慢慢地往斜坡上走。想起以前的有一天,當我走上某個斜坡時,頭偏向左邊看著某個住家三樓楊台上的淺藍色牽牛花的那一刻。以前放學時總是要踩著腳踏車上坡,還要把裙子夾住免得被車輪勾住。那條裙子長到我夏天常長痱子。

那時我幾歲?啊!我竟然忘了年紀已經不再重要,我也不再年輕。

紹恩從斜坡上跑上來。這一陣子他大概是蓋燈塔消耗了大量的體力,身形越來越瘦,跑上斜坡竟然一點也不喘。適當的身材配上本來就俊秀的臉,常常有女性默默的注意他。而我常常默默的注意著注視他的女性。那些女性的眼光只是欣賞,不帶遐想。他追上坡,在我的肩膀上落下輕快的兩拍。那兩拍帶著斜坡旁盛開的桂花香,一股暖意從我身邊流過。有些人總是讓你想到一些愉快的氣味,紹恩就是這類人。

「為什麼要那麼衝?我知道你跟愛麗絲處不好,但是這樣槓上對你也沒好處。」

紹恩示意我往燈塔的方向走。斜坡上桂花的香味裊裊不絕,卻漸漸的被海風的鹹味取代,無法忽視的鹹味也是紹恩的氣味之一。 海水藍的鹹味,印象中紹恩最愛的藍毛衣。

「我只知道你好像再也不能忍耐下去了!」他說。

「很抱歉。」在中繼站前的我不喜歡吵架,但是來到中繼站後就似乎不想再忍耐下去。

「我也不喜歡愛麗絲但是,就事論事吧,交給你的那件事情沒辦也是真的。」

「我辦好了!」

紹恩的燈塔比起上次看到的半成品更美。顯然刷過好幾層白色的油漆,就算在現在這種陰天的烏雲背景下,塔身也閃閃發亮。燈塔上面仍然欠缺一盞強力的探照燈,但是整體散發出一種溫暖的方向,讓人忍不住往中繼站那永遠沒有船隻出現的海面眺望,以為真的會出現那一方白帆。海鳥丫丫叫著,高高低低韻律十足的飛翔。

「既然辦好了為什麼不交回去?大家都以為你沒弄好,愛麗絲天天在辦公室裡面唉聲嘆氣說被你拖累。」

「當初沒人告訴我期限啊!」我說。

接到那份工作時,他們只說需要知道結果所以找人幫忙,但是沒有提到何時需要結果。就像很多家長對小孩說希望他們長大後變成有錢人,但是從來沒說希望他們幾歲前變成有錢人一樣,那些小孩終其一生都在努力賺錢,因為沒有期限,也沒有量限。他們永遠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達成父母的願望,除非父母叫停或者說夠了,但是父母通常忘記要這麼做,父母總是需要更多。「你有無限的可能性」,他們總是愛這樣說。最後孩子長大了,發現自己只是個普通的平凡人,每天為了薪水到處跑,下班後去超市買菜,平常吃個甜甜圈都要煩惱是不是膽固醇就此上升,頂上也漸漸疏了。無限的可能性並不包括生髮的可能,他們將會了解到這點而老去。

「那本帳本在簡單不過了!一點也不複雜。」我說。

這樣說有邏輯上的問題。這本帳之所以被交給我查,就是因為存摺裡紀錄的交易的本質很詭異。自從學妹千黛的丈夫把存摺交給我後,我又交給居民管理中心的銀行,銀行換了好幾個查帳員,沒有一個人能從存摺紀錄裡面理出任何頭緒,更詭異的是存摺的結餘仍不斷增加。千黛之前只是說這本帳本跟銀行那些廣大的壞帳比只是雞毛蒜皮,查帳之後發現,千黛一點也沒說謊。

「我不明白,如果已經查到了線索,你大可以告訴我。」

「因為那是跟你的.....跟太多人有關了!」

「你究竟查到什麼?」

「事情一點也不奇怪,也沒什麼詭異之處,也許你早就明白了!」我說。

紹恩平常不笨,我平常也不聰明。我只是發揮了以前「松板牛肉」的精神抽絲剝繭而已。在那片陰陰鬱鬱的天空下,什麼古怪的事情都是老生常談。

「你難道不清楚嗎?」我問紹恩。紹恩遠眺著燈塔將照耀的海面,沒有訝異的神情,也沒有被拆穿的惱羞成怒,他的眼睛清澈的就像是貓眼一樣。

「我當然知道。」紹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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