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昨天的事情,一轉眼已經大學畢業了...」 

記憶裡我好像跟某人說過這句話,但對方是誰?此刻卻完全想不起來.對方的姓名,長相,相識的經過,和說這句話的地點,大概已經完全被我遺棄於中繼站前. 

大學畢業時,滿身大汗的老修女,一邊擦著汗一邊問能不能給點時間整理一下儀容,但在畢業生簇擁之下已經被拿著相機的家長連續按下快門.禮堂外的操場上有人穿著運動短褲跑著.一邊跑著一邊跟穿著禮袍的人不斷地說「借過!借過!」 

 
紹恩就在我後面十公尺的地方,入禮堂的順序是按照學號,而學號是從入學申請表上電腦列印的流水號.我們總是會在某種特別的時刻,才發現原來以前似乎微不足道的事情,冥冥中卻自有一些安排.這一條長長的行列代表著幾年前從印刷廠裡的出廠順序,現在我們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出廠了. 

「一轉眼的事情,畢業了,好,好.」來參加典禮的小咪擦著眼淚說.小咪穿著一襲桃紅色的套裝,珍珠首飾突顯出她的貴氣,腳下一雙某一年我去日本旅行時買的高級皮鞋.那雙鞋她一直捨不得多穿,此刻卻踩在略帶濕潤的草地上.多年以後,當我整理她的遺物時,這雙鞋的保存狀態仍然十分完好,鞋底一抹綠漬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留下來的,但我寧願相信是從那個時空留下來的印記. 

在更久遠的過去裡,小咪是否曾用窺視未來的眼睛看著自己呢?那是怎樣的心情?我是否跟他的期望一致?從我的身上,她是否看到年輕的自己?是怵目驚心呢?還是帶著一點心安的感覺? 

大概是永遠不知道答案了. 

我低頭看看自己現在腳上的這雙銀色的運動鞋,當初只是貪便宜買名廠的瑕疵品.鞋側有兩條粉紅色的流線型圖案,我穿著它去過很多地方,但這是在小咪去世後買的,無論我穿著這雙鞋去過哪裡,那些都是小咪沒去過的地方.靠近膠底附近的黃土痕跡,是有一年去非洲的一個鑽石礦場時留下來的.左腳大腳指附近的擦痕是走狹隘的山路時,一個不小心差點失足摩擦山壁而成.不知道為什麼我讓這雙鞋跟著我到中繼站,明明有那麼多雙鞋可以選. 

因為那些都是沒有記憶的鞋子吧! 

「喲~」衛先生遠遠地朝我招手.今天又是松阪牛肉跟衛先生聯手偷天換日的日子.但是衛先生身後出來跟著一個體型遠遠看過去像是饅頭的人. 

是蔡大記者,手裡還提著一台照相機.看上去似乎滿頭大汗,在這種涼爽的秋天裡. 

「這次的跑馬燈新聞想以牧場超高出生率做專題.」蔡大記者一邊拿出大大的白手帕擦汗一邊說,接著從隨身的背包裡翻出一本資料:「最近牧場的出生率相當高喔!是以前的兩倍呢!死亡率跟以前一樣持平.我想請問一下負責人是哪位?」 

「這裡的工頭好幾個呢.」我看了衛先生一眼.大家眼裡交換著某種不為人知的訊息,也許旁人看起來十分曖昧. 

「我之前跟衛先生談過了,他說只是照常工作,沒注意到這些事情.」蔡大記者禮貌性地向衛先生點點頭.他顯然起了某種好奇心.在那當下,我有股衝動想叫他去訪問其他工頭,但又怕其他工頭起疑心,反倒跟著蔡大記者追查起來龍去脈. 

「我能看看牧場內部嗎?」蔡大記者忙著翻資料,偶而停頓一下似乎在想事情,好像是思考型的人,但外觀上卻像是一台過熱的車需要人澆澆水. 

我和衛先生走在前頭,離蔡大記者有一段距離.我問衛先生該怎麼辦,他聳聳肩膀.我們決定以不變應萬變.蔡大記者走到畜欄附近看了看,撿起地上乾燥的牧草搓了幾下,敲敲飲水的水槽,再看看周圍的衛生環境,然後問了一些稀鬆平常的問題.衛先生也努力地稀鬆平常的回答了. 

「怎麼解釋出生率高這件事呢?照以前的紀錄來看,這一陣子高的明顯.」蔡大記者漫無目的的問. 

「嗯,最近牧場沒有什麼大改變.我想想看,大概是因為我們所有員工對於懷孕的母牛特別照顧吧!確定懷孕後,我們會排輪值表貼身照顧保胎,飼料也有所變更,用玉米30%,豆餅和稻穀45%,棉籽餅和菜籽餅20%,剩下的5%是放牧時吃的天然牧草,當然飲食中還添加一些天然鈣質和岩鹽.以前比較沒注意到母牛的健康情形,有時母牛懷孕的最後一個月還是出去放牧.但自從採取嚴格的飲食控制和照顧後,母仔雙亡的現象已經很久沒出現過了!」衛先生頭頭是道. 

訪問了一會兒,蔡大記者又跟著去放牧地實地勘察.初秋的放牧地,牧草已經轉黃了.一陣風吹來,讓人以為就要跟著飛上白雲飛上無雲的青空一樣.我跟在蔡大記者後面,輕輕撫摸著隨我同行的小花一百八十五號,她的眼神讓我想起愛犬,但是愛犬不喜歡人家直視他的眼睛,除了這點以外,我幾乎要以為小花一百八十五號是愛犬的化身. 

牧場裡裡外外都看過了,接下來是肉類加工廠.銀色的廠門外停了一台小冷凍卡車,上頭寫著:「中繼站肉品加工廠出品,無人工添加,純有機」.衛先生看上去似乎覺得這是一件麻煩事.蔡大記者絲毫不以為意,反正他來了就是要去看.蔡大記者想做的事情,誰也攔不了他. 

「這不太方便吧!」衛先生沉吟了一下,「向來只有牧場員工才能進去,這是為了衛生控管.」 

「我知道,所以自己準備了無菌衣.安啦!嘿,你們真的很嚴格喔!」蔡大記者笑咪咪的說. 

一行人進了加工廠,衛先生向另一個工頭和其他人點點頭,從櫃子裡拿出控制簿給蔡大記者看.他拿出計算機敲敲打打,我和衛先生藉機退出了加工廠的辦公室. 

「留他一個人在那裡行嗎?」說真的,依照我對蔡大記者的了解,他很煩,而且總覺得別人留了一手沒跟他說清楚. 

「待在他旁邊像門神一樣不是更糟?」衛先生對我笑了一下,好熟悉的笑容,跟小咪桌上的那本電視雜誌封面一樣.「像這種天氣,就是該練練拳,跑個幾圈,出出汗,身體輕鬆了,精神就好.你好一陣子沒去看陳醫生了吧?他昨天才唸到你.」 

「最近事忙」我隨口嘟嚕了一句,沒頭沒腦說:「你是怎麼來的?」 

「呵!告訴你,我可是長壽啊!練武身體好,平常沒煩惱,凡事少計較,錢是少了點,但是你看,現在可也沒差吧!」練家子傳出的笑聲就像他身體一樣的硬朗:「時間到了,就來了,簡單.我來的時候,陳醫生已經在開中醫診所了.算一算,也很久了.」 

「我小時候就是去他的小兒科診所.大學時,他在我們的大學城開中醫診所,我也去看過.咦?好像從朱蘭市搬回去沒多久,他也去同一個地方,現在又在這裡碰到,真有緣.」 

天色漸漸暗了,但加工廠銀色的大門仍然緊閉著,有些員工從加工廠的後門陸續下班.另一邊的穀倉在夕陽裡站成一個沉沒的剪影,天上幾隻野雁排成人字飛過,啞啞叫著.我們都出神地看著遠去的雁群.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聽過吧?」 

「嗯,是說期待回音的意思.」 

「雁子本身不是訊息,你期待雁子,這才是訊息.你若不期待它,這群鳥飛過你頭上你還怕他落鳥屎.你若期待它,才知道它存在的意義.」衛先生舉起一隻手指著雁子飛去的方向,就像是他指揮著這群大雁一樣. 

「我不懂,你說的跟謎一樣.」我說. 

遠方走來蔡大記者,保齡球的身軀後頭拖著地一捲長長的報告紙,他朝我們走過來,剪影裡是結實的黑色,手裡一隻抽著的香煙一點紅光明明滅滅,抽個幾口仍捨不得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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