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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在跟狗去散步時,想起以前的點點滴滴。我總在下午三四點,陽光不那麼熱的時候,跟狗一起出門。我並不說我帶狗去散步,因為他自己有自己的路線,我只是配合他幫他收拾而已。

而我們常常去的那條小徑,長了高高的薊草,夏末時溪旁一片黃澄澄的管芒花。小徑彎彎曲曲,直到近身了才見到對面來的人。我常常回頭看著,總覺得那小徑有個未完成的故事。然後想起了以前小時候住過的一個家的景象:幽暗的木製樓梯通往二樓。一樓有餐廳廚房和祖母的臥室,從樓梯往二樓走去,樓梯上開了一個窗,我可以看到附近鄰居的屋瓦。下雨的時候,那些屋瓦都油亮油亮的,雨水滴在上面叮叮鼕鼕,那一帶幾乎都是平房,遠遠的有幾座公寓。從樓梯上看見阿嬤養的大貓蹲在屋簷下,害怕的趕快衝下樓梯,裝著好像沒事一樣。

我常常想起這一幕。有一次問爸爸阿嬤那隻大貓是什麼顏色?我說是白色的大貓,而且很兇。大姐說是灰貓,而且根本不是阿嬤養的,只是常常來我們家吃飯。父親則說,他根本不記得有那隻貓了:「那麼多年了,哪裡記的那麼多?」但是怪異的就是現在我仍能記得阿嬤常常弄給貓吃的飯:一點剩飯加上幾條小魚乾,有時拌一點大白菜,裝在一個老舊的碗公裡。碗公的碗沿有一圈藍,碗面似乎有兩條藍色的魚。此刻在記憶中游走的我,忽然可以把眼光投向餐廳後面的洗手間,我以前洗澡時用的紅色塑膠浴盆就在那裡。每次一裝了熱水,浴盆裡面兩條肥金魚就好像浮在水面上,幫佣的阿娥會說:「你看,金魚耶!」

阿娥是個駝背的女人,個子非常小.我小時候常常問她以後會不會長高。阿娥老家在南方澳的漁港,以前我們暑假去過一次。

記憶就是這麼一回事,如果仔細的回溯,就會沒完沒了的追著你。那些記憶並沒有消失,只是慢慢的被新的事情磨褪了,如此而已。

一直以為忘記了阿娥的長相,但是前幾天卻忽然夢見了她.有多少年沒見了?已經不是用十隻手指頭算一回便能記數的悠悠年月.比二十年還久.如果在台灣的街頭碰見她,肯定不認得.

夢中我站在門口,陸續幾人經過,有個人停下來了.黑亮的頭髮,髮質較粗,燙了的頭髮捲度很誇張,看得出是一再上藥水的結果.頭髮下是曬得黝黑又皺紋深刻的臉龐,一副每天認真過日子的樣子.

「啊!這是阿娥啊!」

當阿娥停留在門口時,我以俯視的角度看著阿娥的頭髮和臉龐,好像她是孩童一樣,心裡這麼想.阿娥穿著一件台灣五六十歲婦女喜歡穿的花衣服,背上的肉駝從我的角度看的一清二楚.

什麼也沒說,阿娥就這樣經過了.仍然是我童年時的阿娥,長大的是我.

阿娥曾經在我家裡幫傭了兩次.我小時候非常不喜歡洗頭髮,總是拖到不洗不行才被阿娥抓到浴室去洗.

「夭壽喔!每次都用掉半罐綠野香波!」阿娥會一邊奮力搓著我的頭皮一邊咒罵.「明明是可愛的小姐,頭毛臭到要死!」阿娥也會這樣說.「你看你阿姐,伊哇乖!免我操煩!」

真想跟阿娥說我現在算是天天洗頭髮了,如果天氣不太冷的話.

阿娥做了一段時間後,以回宜蘭南方澳老家去幫兒子看小孩為理由辭職了.後來請了一個女大學生,做了兩三天就走了.但是女大學生對我們小孩產生一種感情,離開後還帶著餅乾糖果來看我們,只可惜小孩沒有一個對這位短暫的過客有印象,旋風一樣收下糕點又旋風似的跑到馬路上玩.只剩下祖母帶著安慰的心情跟女大學生寒喧.

「啊!你不記得我啦?我是那個姐姐啊!」女大學生臨走時,蹲下來跟我說話.我一邊撿著對面糖果廠飄出來糖果紙,傻愣愣地看著有點傷心的姐姐.「我走了,要乖啊!」姐姐說.

後來跟大姐提到這個女大學生姐姐,大家只記得她做了幾天,老是用菜刀切到自己.女大學生走了以後,祖母跟母親說下次還是不要找年輕的,做不久.阿娥走後還有一些幫傭,但是我對她們毫無印象.那時有女傭介紹所,我們家算是黑名單之一.小孩多,事情多,陸續有被推薦者回介紹所說打不下這份工.

「攏是你遮個猴死囡仔,無乖,這嘛無人敢來1!」現在好像還能聽到阿嬤生氣時柺杖重重敲地的聲音.自從她去世後,那枝木頭柺杖也不見了.

阿娥第二次來我們家時,似乎是大人們託人說項請她再回來.這次阿娥住在家裡,她睡下舖,我睡上舖.同一間臥房還有阿嬤和大姐.阿娥的眠床總是整理的很整齊,棉被一定疊起來.枕頭旁邊還放著她自己的一些私人的用品.我曾經在下舖把玩過.看著阿娥忙進忙出的背影,年紀小小的我忽然覺得要鼓勵她,就拿鉛筆偷偷寫在她下舖的牆壁上:

「人生ㄋㄢˊ免有挫折,不要心ㄋㄢˊ過2

一句歌詞.到底是什麼歌?現在也記不起來.

阿娥發現了,她略帶嚴肅地問我是不是我寫上去的.

是的,我心裡想,這是我能鼓勵你的方式,希望你不要以幫傭為恥,這只是人生裡小小的挫折.我輕輕的點點頭,果然是阿娥,她知道是我.

「我就知是你這猴死囡仔企哇ㄟ眠床亂寫字!等你媽等來哇給伊說!去給哇拿橡皮擦擦去啦3!」阿娥很大聲的斥罵.那時候阿娥還是比我高的樣子.

等她再次離職時,我已經比她高了,因為阿娥不會再長高,但是我會.最後的暑假,阿娥請我們跟她一起回家,到南方澳玩.在那之前,我從來不知道南方澳在哪裡.甚至於從去過南方澳的那個暑假之後,我也一直不知道南方澳到底在哪裡.我的台灣地圖上,清楚的只有台北縣市.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還以為南方澳在枋寮附近,而枋寮好像在屏東吧?

這樣混亂的情形一直到了某一天認真研究地圖後,才看到南方澳三個字出現在宜蘭的海岸線上.印象中只記得漁船回航的時候,老老少少都會跑上長長的堤岸去看,夏天的陽光白花花的,總有一個穿著汗衫賣冰棒的小販,從腳踏車上的冰箱拿出一支支冰棒賣給小童.我最愛梅子口味.冰棒是小販自己拿塑膠的冷凍冰棒袋做的.上頭總有一個台版米老鼠的商標.

「追我啊!你來追我啊!你!追!不!到!」

阿娥家鄰居有個小男孩,我從來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只記得他飛奔而去的藍色短褲和白色的棉背心.他總是這樣跑過我身邊,大聲叫囂.有時在阿娥家的大廳打瞌睡時,會聽到窗邊傳來他雪白牙齒縫裡不懷好意的笑聲.

「你吃梅子口味喔?我跟你說,梅子枝仔冰都是用吃剩下的酸梅籽去磨成粉,加一點痱子粉,然後煮一下冰起來就可以吃了....」有一次當大家都圍在冰棒腳踏車旁邊買冰棒時,小男孩很得意的說.

「拜託ㄟ,你麥黑白講,哇ㄟ枝仔冰攏足衛生ㄟ4.」小販隨手在他頭上打了一下.小男孩拿著自己的綠豆冰棒一溜煙閃了.

「我無愛啊啦5!」我說.大概是看到我捏著銅板露出發愁的神情,還是想挽回商品的名譽,小販乾脆送我兩支冰棒,一支是梅仔冰,一支是綠豆冰.我高興地往阿娥家走,正打算拿到臥室給母親看時.窗邊又傳來賊賊的笑聲:「那兩支攏是痱子粉泡出來ㄟ啦6!」

「媽~~~~~~~~~~~~~~」

我一開口大叫,男孩立刻就消失了.

有些回憶就是這樣,當一開口說的時候,漸漸地就消失了.當我把這回憶寫出來時,小男孩短暫地浮上腦海,然後默默向下沉去,激起一點漣漪,隨後消失無蹤.在他浮上腦海短暫的時刻裡,我還是拼湊不出他的臉孔.

今年五月時回台灣一趟,當火車經過宜蘭時,曾經也想過下車去南方澳走一走.但最後還是決定不去了,在我還沒把腦海裡的風景寫出來之前.

祖母的大白貓,潮濕的黑色屋瓦,南方澳,不知名的男孩,梅子冰棒,還有阿娥.






1 都是你們這些壞孩子,不乖,現在沒人敢來(台語)
2 ㄋㄢˊ=難
3 我就知道是你這個頑皮的孩子去我的床上亂寫字,等你媽回來我會跟他說,去拿橡皮擦把字擦掉啦!(台語)
4 拜託一下,你不要亂說,我的冰棒都很衛生.(台語)
5 我不要了.(台語)
6 那兩支都是爽身粉泡出來的啦!(台語)




後記:

原來這篇是寫在舊的blog上,而且沒寫完,當時沒寫完最主要的原因是寫著寫著覺得就快不知道會寫到哪裡去,感覺無法收拾(通常寫到最後不了了之的文章都是因為這個毛病),所以寫了上面約一千字就停了.稍微把以前寫的做了一點編輯,加上昨天新寫的,總算寫完了.如果要我自己說的話,我覺得後半寫的比較好,最主要的原因是前面的1/3寫的太雜了.如果有興趣看之前寫的那邊,可以點連結.

台灣宜蘭南方澳的鳥瞰圖是從maps.google截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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