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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凱瑟琳的朋友,我是奇倫,她的丈夫。想跟一些還不知情的朋友說,她上週發燒入院後,病情並未好轉,週四那天意識不清,接著陷入昏迷。如果你在布里斯本,想見她一面,請私訊到她的臉書帳號,我會儘可能安排。請明白這對於我,和我們的女兒希亞來說,都是相當痛心的一刻......」

在臉書上看到這一串時,我坐在廚房。加拿大的春天來了,我廚房的大窗面對著蔓發了花苞枝枒的紫丁香樹,那綠綠的花苞讓人希望無窮。當初買下這個房子,其中一個原因也是為了這春天的風景。我想了很久,在這個訊息下寫下:「我全心為你和家人禱告,你一直都很堅強」

我哭了。夜裡也睡不著,橫躺在床上,思緒卻飄到梅特私家醫院的ICU病房。心眼中我開了病房的門,見到蒼白虛弱、被死亡氣味圍繞的她。她頭髮只剩下靠近頭皮那薄薄的新髮,眼閉著,維生器材哺哺哺哺地發出聲響。台灣的媽媽和弟弟都來了,在ICU病房外,早已不費勁去擦眼淚了。在心中我朝向那病床努力地送了光和愛去。送去的光在她身上像是黑洞般被吸走了,我在想像中期待送去的光能照亮她缺了一腿的身體,但是很難成功。

此刻我仍不知她生死。但是我不想去打擾她的家人,他們有悲傷的權利,而朋友們絕對無權要求家人在臉書上報告近況。如果沒有消息,也許是好消息,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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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讓人悲傷的時刻的兩個禮拜前,她意外地跟我聯絡上,我們短暫但深入的交談了一下。起因是一個莫名其妙的人加了她臉書,她發現這人認識我,來問我這是誰。

我說:「不要加他。」

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如果不是因為他認識我絕大部分的大學同學,我不會加他臉書。在我們線上交談時,這個人忽然在臉書上說:「我被檢舉了,但我什麼都沒做」

我跟她說。她哈哈:「不是我噢!我什麼都沒做!」

之前沒跟她聯絡的主要原因是,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話。我雖然得過癌症,但非常幸運地不需手術跟化療就痊癒了。她五年前腳發現骨癌,手術後到了第五年做檢查時又復發,但這次復發的位置無法進行手術,她選擇截肢。截肢後一年發現肺部出現腫瘤,開始進行化療,她已經化療了三次。

她說:「我真的不喜歡化療給我的其中一個副作用,我的舌頭會很像被白菌佈滿。味覺被削弱打亂是一回事,但是嘴巴裡面會一直感覺有非常黏稠的口水,但又不是口水。反正,很痛苦,我每次都哭。」

我跟他提到醫生叫我作預防性手術的事。我的情形是停經後,醫生一直勸我進行預防性手術。他覺得留著曾長癌的器官百害無一利。我只要撐過六個月的例行檢查後,就會把這件事情放到腦後,然後每半年都會在黑暗的超音波室裡,一邊穿衣服一邊看著螢幕上的畫面無謂猜臆,在那短暫時刻我會認真想起醫生的話。檢查結果沒事的時候,我就什麼事情也不做。

她說:「說到預防性手術,最近希亞幼兒園一個媽媽剛去做完, 因為她家人有幾都有那個癌症,所以她決定去做預防性手術,好像摘除子宮還是卵巢 我忘了... 但因為我自己得了癌症,我覺得她做了一個超棒的決定」

我沒接下去,因為不知道怎麼接話才好。跟她比起來,我的病情只是感冒等級的嚴重程度。

後來談到中醫跟西醫同時並進的治療方法,我說雖然大家都會建議用中醫補身體,但是對我來說只要一起進行,就是效果大減。所以我放棄了。她說她情形也不適用。

她說:「所以乾脆專一」

這是那天她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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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認識是從很久以前的女人私日記部落格開始。那時我剛辭掉讓人心情沮喪的銀行的工作,寫文章當成心理復健。寫了文章後,別的部落格主看過後可以給咖啡豆鼓勵你,或是留言互動。文章有時會被網站小編選成精選,在入口網頁廣告,這樣部落格來訪流量就大增。我上了很多次精選,在那時候認識了很多網友,有些到現在都還聯絡。她是其中一個。

這個女孩有超級陽光的笑容!那時她有個大了十歲的男友,男友移心別戀後送她去澳洲唸英文散心,她說這男人不壞,她畢竟是他最愛的女朋友。我提醒她再怎麼最愛,也是分了。她那時正在看一本書,一直說要寄書給我跟我分享。我說留著吧,寄來太貴了!她抄了地址,書一直沒寄。在她失戀療傷時,我跟她聊天都在搞笑。其實我不是很搞笑的人,但是跟她搞笑就似乎很自然。到了2008年我在台南住了一年,她說她要訂婚了,會帶未婚夫回台南一趟,我說去忙吧!你沒時間見我也沒關係。

到現在,一面也沒見過。

但是在那一篇篇抒發心情的文章附上的照片,我記住了她燦爛的笑容,還有她的吉娃娃小王子,習慣光腳開車被澳洲教車師傅罵,她投稿蘋果日報被刊登過,後來因為錢不夠還是什麼原因,她回台灣在新店的烏來麗緻做大廳接待員,在那期間摔斷了腳等等等等,好多好多事情。

自從女人私日記關閉後,這群每天在網上嬉笑的朋友也都慢慢不見了。剛開始有些還跟著,但大多數都散了。我常常在想這群人到底現在怎樣了。其中也有一個當時似乎跟我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們甚至在兩個網站都有交集,但我從來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她常常更換網名,每次換會通知,剛開始在女人私日記叫BB,在另一個網站叫Bela,我以為她英文名字叫Bela。但是有年她要了地址寄了張聖誕節卡片給我,上頭署名Lauren Young。我有時會想起她,她不見了很久,沒有人知道她的事情。

要讓人找不到自已不是一件難事,只要不戀舊就行。戀舊的人總是喜歡找回舊朋友,不管人家是不是刻意不聯絡。

在那之前我們意外發現彼此身體狀況很相似。 聽到她得骨癌時,我跟她分享心路過程和治療經驗。 第一次,算是過了。還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同時我收養了一個可愛男童。

人家說癌症五年不復發的話,復發的機會就很小了。她是在做滿五年的檢查時發現新的腫瘤。截肢才能救命,她選擇少了一隻腿。一年後,在肺部看到腫瘤。開始進行化療。

臉書上都是一袋一袋的化療藥照片,寫的都是讓人看了心疼的話。我那時還覺得應該不會太嚴重。由此可見我有多無知。

在她結婚之前,我跟她說我夢到他們了!夢中她就住在我家隔壁,我看見她和未婚夫,兩個人好快樂。她好美,笑得好開心。是很幸福的夢。

她說:「是嗎?你夢到我了嗎?我很喜歡這個夢喔!」

我說:「夢中我看到你也很開心,你一直笑,頭髮長長卷卷的,穿著短褲,然後我往下看,哎呦,大腿怎麼這麼粗啊!!!」

她說那絕對無誤,大腿真的粗。

在她得骨癌後,有時我回想起這個夢,都有種不可言喻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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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知道她病危的消息的隔天,我坐在廚房裡獃著。那時我才剛剛發現我十幾年前在銀行工作的知識已經過時,我自我分析,覺得是因為太少跟別人接觸又自大,乃至于覺得這十幾年世界仍然沒變。就這麼坐著,想到她的事情,想到她絕對不願意丟下的女兒,眼淚就這麼流下來了。我幫她祈禱,很想大哭,但是我的周遭沒有人認識她或談論她的事情。我覺得好寂寞。她是一個這麼美好的人,但是快要死了,而我只能自己一個人悲傷著。這種孤獨快打敗我,但是五歲的孩子在家,我不能哭出來,他會問:「媽媽,你怎麼了?」

我特地開了電視的卡通給他看,開始做晚飯,把抽油煙機開到最大,跟他說等下他說什麼我可能聽不到,因為風聲太吵。他懂事的點點頭。我把晚餐的食材拿出來。今天吃的是味噌蓮藕肉餅。我切了蔥白,解凍了薑末,把蓮藕用食物處理機攪碎,加上兩匙味噌,跟絞肉一起在料理鉢裡攪拌,一個個捏好定型,放平底鍋煎。這同時我還洗了米煮飯。

在這當中我忽然想到一個一定也認識她的朋友小悠,我傳給她訊息,問她最近是否可好。她很剛好有空,很快的回了訊息。我問她還記不記得凱瑟琳蠣塔窮私,她說記得,但是好久沒聯絡。

我說:「骨癌復發,截肢後做化療,上週發燒住院後病情急速惡化,現在昏迷中。

請幫她和她的家人禱告好嗎?

我現在眼淚停不下來」

我一邊傳送訊息一邊忍著哭聲。孩子在不遠處,不能讓他聽到。

小悠立刻就說:「一定要爲她禱告」

喔,我的救贖。無法用言語表達向朋友表達我心中的感謝,但是我還是選擇用言語表達,我說了謝謝,簡單說了病況,情況很不樂觀,向她道歉一聯絡就是讓人傷心的消息。

小悠花了一點時間做了祈禱,把祈禱文給我看。我幾乎看不清楚內容,這不是因為老花。

她說:「骨癌復發,截肢,這是末期了嗎?」

小悠一下子就看出真相了,而我一直都拒絕相信,連上次跟她聊天,她說要好好考慮未來的事情時,我也沒想到更深層的意義。

小悠問我為什麼想到找她代禱。我說我知道她們彼此認識,而且是虔誠的教徒。但我抹不去心中那卑劣的想法:「我需要你虔誠信仰的力量,因為我沒有任何力量」

小悠是好人,我想就算我把這卑劣的想法誠實告知,她還是願意幫忙。就這一點,我看得出我是個壞人。

晚上失眠。我一直努力在心中把光傳過去,但是就好像在馬里雅那海溝投下一個螢光棒,微微的螢光下沈且整個被吞噬。我哭個不停,但是早上還要送孩子上學,我強迫自己睡覺,隔天起床眼睛腫的不算明顯,我特地先在浴室點了眼藥水才出來幫孩子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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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覺得我自己並沒有那麼愛她。我像是看見未來的自己,惶惶不安,一定是這樣。

也許沒有時間說再見,也許沒有機會再抱抱孩子,也許沒有機會跟另一半說謝謝,也許沒有機會跟姐妹們說我愛她們,也許沒有機會跟朋友們說謝謝她們的友情,最後終究一事無成地離開。除了極少數的幾個人會記得我是誰以外,我就這麼被葬下了。時光流轉,幾十年過去,誰在乎?

臉書上沒有最新的消息。我繼續努力在冥想中送光和愛過去。但是在冥想中,病床上沒有她,我大驚。她以前就好像可以觀察到的星星一樣,我接收到她持續穩定傳出的訊號。現在這星星沒有了星光。

希望只是烏雲遮住了而已。

 

2017.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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